红楼梦 016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2/2)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瞋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从何处来的,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未散呢。」宝玉笑道:「什么药这么香得好闻?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说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著,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不解这意思?」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著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著。」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了,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菓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么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菓来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东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子,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了我挨了两日的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著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我是白赔在里头挨骂。」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你们哥儿吃多了回去,老太太问时,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且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热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要打颤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快不要吃那冷酒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暖来方饮。
黛玉磕著瓜子儿,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冻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他,比圣旨还遵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护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著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要恼?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了,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是个多心的,有这想头,我就没这心了。」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高兴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呢,提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杯,垂了头。黛玉先忙说道:「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著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著助他,我也不犯著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又言:「姨太太这里,况又不常在这里的,你必要管著,想是怕姨太太这里惯了他,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呢。你这算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著,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恼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里没好的给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著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著,我家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他的性,多给他吃。」说著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下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来,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著,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那一件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拽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要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还都没来呢,且略等等不好么?」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著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欢喜。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著,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著。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是有事出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就嘱咐我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焐著。」说著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著「绛云轩」。黛玉笑道:「这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么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著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著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焐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便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著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著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养著这个祖宗作什么!快撵了出去,大家乾净!」说著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著,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著脖子。那宝玉就枕便睡著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著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他父亲秦业。
这秦业现任工部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衹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瞋他不去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