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柳林风声 第五章 重返家园 (1/2)
第五章 重返家园
水鼠和鼹鼠兴高采烈、有说有笑地匆匆往家赶。他俩经过一个羊圈时,绵羊们全都跑了过来,乱哄哄地挤在围栏边,仰起头,跺着纤细的蹄子,喷出细细的鼻息。淡淡的水汽从拥挤的羊圈中腾起,弥散在寒冷的空气里。和水獭在宽阔的高地打猎、探险一整天后,他们这才穿越田野往家赶。家旁那条大河的某些支流,就发源于这片高地。冬日白天很短,暮色已渐渐向他们袭来,可回家的路还很长。刚才,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在田野里乱转时,听到了绵羊的叫声,所以走到这里,结果却发现羊圈里伸出一条被踩出来的小径,似乎要好走得多。所有动物都有种天生的敏锐,眼前这小小的鼓舞分明在说:“没错,一点都没错。走这条路一定能回家!”
“前面好像是个村庄。”鼹鼠有些犹疑地放慢脚步,因为小径似乎突然变成了小道,接着又扩展成一条林荫道,最后竟变成碎石铺面的大道。两只动物都受不了村庄,他们经常走的那几条公路都有独立的走向,完全避开了教堂、邮局或客栈。
“哦,没关系!”水鼠说,“这季节,男人、女人、孩子、狗儿和猫儿,全都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烤火呢。我们悄悄溜过去就行,不会惹出麻烦,也不会碰到不开心的事。你要是想,还能透过窗户,瞧瞧他们在做什么。”
十二月中旬的夜幕降得很快,片刻工夫,就把小小的村庄都笼住了。他们踏着薄薄的初雪,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除了街道两旁昏暗的橘红色方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一座座小屋里的火光或灯光,就透过那些方形玻璃窗,流进外面黑乎乎的世界。大多数低矮的格子窗都没有窗帘,屋里的人也不怕路人窥视。他们围坐在茶几前,要么专心致志地做手工,要么打着手势、有说有笑,人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快乐的魅力。演技精湛的演员们,最渴盼的也是这种魅力——一种完全意识不到观众的存在,自然流露的魅力。两个离家这么远的“观众”,随心所欲地从一家“戏院”走到下一家“戏院”。当看到一只猫被人抚摸,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被搂入怀中送到床上,或一个疲惫的男人伸个懒腰,在冒着烟的木头顶端敲烟灰时,他们也会露出渴望的神情。
但最让人心动的,却是一扇拉上了窗帘的小窗户。夜色中,那里虽然只是一片朦胧的空白,却透出一种家的感觉。那是一方藏在墙壁和窗帘后的小小世界。它忘掉了充满压力的广大世界,将之隔绝在外。一个鸟笼紧挨着白色窗帘,露出清晰的剪影。每根铁丝、每根栖木、每样配件,甚至昨日一块被舔去了棱角的方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中央那根栖木被一个毛茸茸的家伙占据了。他的脑袋深深地埋在羽毛里,仿佛离他们很近,一擡手就能摸到似的。甚至那蓬松细密的羽尖,都清晰地印在那块发光的玻板上。他俩看着看着,那个睡意蒙眬的小家伙突然不安地动了动,醒了。他抖抖身子,擡起头,张开小小的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四下望了望,又把头埋到背后,蓬松的羽毛也渐渐收拢,静止不动了。这时,一阵刺骨的冷风灌进他们的脖子,冰冷的雨雪刺得皮肤生疼。仿佛从梦中惊醒般,他们顿时感到脚趾冰冷,双腿发软,这才意识到还得跋涉好长一段路,才能回家。
一走出村庄,立刻就没有屋舍了。黑暗中,他们又闻到道路两旁亲切的田野气息,于是打起精神,踏上这最后一段漫长归途。这是回家的路,是一段终将走到尽头的路。到时候,随着门闩“咔嗒”一声弹开,炉火定会瞬间映入眼帘,屋中熟悉的一切都会迎接我们,就像迎接从远行归来的游子一般。他们沉默而坚定地走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鼹鼠满脑子都是晚餐。周围已是一片漆黑,面对全然陌生的田野,鼹鼠把领路的事完全交给了水鼠,自己只管乖乖跟着他走。水鼠照例领先了几步,眼睛盯着笔直灰暗的前路。因此,可怜的鼹鼠突然感受到一种电击般的召唤时,水鼠并没注意到。
我们人类早已失去这种敏锐的感知。无论是有生命的,还是没有生命的,动物与周围环境都有一种内在的交流。可我们人类,却连形容这种交流的词语都找不到。比如,我们只会用“闻”这个字来概括所有需要嗅觉的情况。可动物们那日夜翕动的鼻子,却能在这方面发出召唤、警告、刺激和拒绝的信号。这是这种来自虚空、神秘如仙女在召唤的呼声,突然透过黑暗,传到了鼹鼠身上,让他因着熟悉的召唤震颤不已。虽然一时半会儿想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鼹鼠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鼻子东闻闻、西嗅嗅,拼命捕捉那根细线,那道强烈触动了他的电流。一会儿工夫,他就重新捉到它了。这一次,回忆如潮水般蜂拥而至。
家!这就是它向他传递的信号。那些亲切的召唤,随风而来的轻柔碰触,那些无形小手的又拉又拽,全都来自同一个方向!啊,现在,它一定近在咫尺。那是他的老家,他第一次发现大河,就匆匆抛弃,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家!此时此刻,它派出侦探和信使来捉他回去了。那个明媚的早晨,他想也不想就离开了家。从那以后,他完全沉浸在新生活里,尽情享受着新生活带来的快乐和新奇,陶醉在各种新鲜而诱人的奇遇中。现在,随着回忆涌上心头,老家也在黑暗中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纵然狭小简陋,又没什么家具,但那也是他的家,他亲手建造,工作一天后,非常乐意回去的家。显然,家也很喜爱他,并深深地思念着他,盼望着他赶紧回去。于是,它通过他的鼻子,向他述说着这一切,带点哀愁、带点责备、却没有怨恨或愤怒。它只是在那,凄楚地提醒他:它想他。
这呼声非常清晰,这召唤如此明显。他必须立刻服从,马上赶过去。“鼠兄!”他兴奋又快活地大喊,“等一等!快回来!我需要你,快来!”
“噢,快点啦,鼹鼠,快走!”水鼠爽朗地大声回应,依旧卖力地往前走。
“鼠兄,求求你啦,快停下!”可怜的鼹鼠哀求道,心里难过极了,“你不明白!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家!我刚刚闻到它的味道,就在附近,真的非常近。我得去那儿,一定得去,必须得去!噢,鼠兄,快回来!求你了,求求你快回来!”
这时,水鼠已经走出好远,远得不仅没听清鼹鼠在喊什么,也没听出他尖利的呼喊中,那痛苦的哀求之意。他的心思全在天气上。他也嗅到了某种气味。他怀疑,兴许马上就要下大雪了。
“鼹鼠,我们现在不能停,真的!”他冲身后喊,“不管你发现了什么,我们都等到明天再回来找!现在我可不敢停。已经很晚了,而且马上又要下雪,这条路我还拿不太准!鼹鼠,好伙计,快上来吧,我需要你的鼻子帮帮忙。”水鼠没等鼹鼠回答,只管拼命赶路。
可怜的鼹鼠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心都碎了。一大股伤心的泪水在胸中聚集,慢慢汇拢,眼看着就要冲上喉头,一发不可收地倾泻而出。但即便面临这样的考验,他对朋友的忠诚依然没有丝毫动摇,一刻也没想过要抛弃水鼠。与此同时,老家仍旧一刻不停地送来信息:先是哀求,然后低语,接着又如释放魔法般念起咒语,最后竟专横地下起了命令。他不敢在这充满魔力的地方耽搁太久,只得狠下心来,猛地扯断心弦,把脸冲向大路,顺从地追随着水鼠的足迹而去。然而,那丝丝缕缕的淡淡气味仍在他鼻端萦绕不散,责备他有了新朋友,就无情地忘了自己的老家。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追上水鼠。水鼠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只顾兴冲冲地跟他唠叨回家后要干什么。他说在客厅生一堆火肯定很快活,还说他晚餐打算吃什么,压根没注意到同伴的沉默和哀伤。但最后,他们又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走过路旁矮林边的几个树桩时,水鼠终于停下来,温和地说:“嘿,鼹鼠,老伙计,你似乎累坏了。不仅不说话,脚也跟灌了铅似的。我们坐下来歇歇吧。雪到现在都还没落下来,我们已经走过一大半路了。”
鼹鼠凄凄艾艾地坐到一个树桩上,努力控制着情绪。他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他拼命克制,忍了那么久的泪水就是不肯认输,仍旧一个劲儿地往上冒,一点一点,终于一股脑地喷涌而出。可怜的鼹鼠放弃了挣扎,无助地放声大哭。此时此刻,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已经失去那个差点就找到的东西。
看着突然悲痛欲绝的鼹鼠,水鼠又惊讶又慌张,一时间竟不敢说话了。最后,他终于充满同情地轻声问道:“老伙计,怎么啦?出什么事了?有什么烦恼跟我说说吧,看我能不能帮帮忙。”
可怜的鼹鼠发现胸口剧烈起伏时,真是一个字都很难挤出来,每每话刚到嘴边,又被噎了回去。“我知道它……它很小,又旧又脏,”最后,他终于抽抽搭搭地说了出来,“不像……不像你的屋子那么舒服,没有……没有蛤蟆府漂亮,也比不上獾的大房子,可……可那是我的小家。我喜欢它……我跑了出来,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可我突然闻到了它的味道……就……就在路上。我叫你,你没听见。鼠兄……过去的一切都像潮水般涌了上来……我好想它!噢,天哪,天哪!鼠兄,你都不肯回头,我……我就只好丢下它了。但我一直都能闻到它的气味。我想,我的心都碎了。鼠兄,我们原本可以……可以过去看它一眼的。就一眼……那么近……你却不肯回头。鼠兄,你就是不肯回头。噢,天哪,天哪!”
回忆又掀起了一轮悲伤的浪潮,他再次抽泣得说不出话来。
水鼠呆呆地望着前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拍着鼹鼠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才犹豫地喃喃道:“这下我全明白了!我真是头猪!一头猪——就是我!我简直是头蠢猪,十足的蠢猪!”
水鼠静静地等着,等鼹鼠的抽泣渐渐平缓,变得更有节奏。最后,鼹鼠终于只是不住地抽鼻子,偶尔才会啜泣一声时,水鼠才从树桩上站起来,淡淡地说:“好啦,老弟,我们真的该走了。”然后,他沿着刚才辛辛苦苦走过来的那条路,往回走去。
“鼠兄,你……你要上哪儿去?”泪眼汪汪的鼹鼠擡起头,吃惊地望着他。
“老弟,我们去找你的家。”水鼠快活地说,“所以,你最好赶紧跟上来。估计得一阵好找,我们还需要你的鼻子呢!”
“噢,回来,鼠兄,快回来吧!”鼹鼠大叫着站起身,急忙追了上去,“没用的,我跟你说!太晚了,太黑了,那地方离这太远了。而且,马上就要下雪了!还有,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知道我的想法,那完全是个意外,一个错误!想想河岸,想想你的晚饭!”
“去他的河岸和晚饭!”水鼠真诚地说,“我告诉你,现在,就算要在外面过夜,我也一定要找到那地方。所以,老弟,打起精神来。抓住我的胳膊,我们很快就能回到先前那个地方。”
鼹鼠仍在抽鼻子,哀求着,不愿让朋友硬拽着往回走。水鼠则快活地说个不停,滔滔不绝地讲着各种奇闻逸事,帮他打起精神,也好让这段乏味的路程显得短一些。终于快走到刚才鼹鼠感觉到“牵绊”的地方时,水鼠说:“现在别说话了。干活儿!张开你的鼻子,用心找。”
又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水鼠挽着鼹鼠的那条手臂突然传来一阵电流般的轻颤,瞬间流遍他全身。他立刻抽出胳膊,往后退了一步,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信号来了!
鼹鼠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翘起的鼻子微微颤动着,正在感受空中的气息。
接着,他飞快地朝前跑了几步。错了!于是赶紧停下,退回来再试试。然后,他缓慢而坚定,充满信心地往前走去。
水鼠激动坏了,紧紧跟着梦游般的鼹鼠。微弱的星光下,他们跨过一条干涸的小沟,钻过一道树篱。靠鼹鼠的鼻子开路,又走过一片光秃秃、几乎没什么路的开阔田野。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鼹鼠一头就钻进了地下。看来,他精准的鼻子已经忠实地引领他找到了那条地道。水鼠一直都很警觉,所以也紧跟着钻了进去。
地道又窄又闷,土壤的气味非常强烈。水鼠觉得,似乎过了很久,他们才走到尽头,终于可以直起腰,舒展四肢,抖抖身子。鼹鼠划亮了一根火柴。就着火光,水鼠看见他们站在一片空地上。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铺着一层细沙。正前方就是鼹鼠家那扇小小的前门。门上用哥特体漆着“鼹鼠居”这几个字,门边挂着拉铃索。
第五章 重返家园 水鼠和鼹鼠兴高采烈、有说有笑地匆匆往家赶。他俩经过一个羊圈时,绵羊们全都跑了过来,乱哄哄地挤在围栏边,仰起头,跺着纤细的蹄子,喷出细细的鼻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