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柳林风声 第七章 黎明之门前的吹笛人 (1/2)
第七章 黎明之门前的吹笛人
鹪鹩躲在河岸那黑幽幽的“镶边”里,细声细气地唱着小曲。虽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天空依然拽着几缕未消散的白昼之光。短暂的仲夏之夜伸出凉凉的手指,轻轻拨去午后炎热的暑气。鼹鼠摊开四肢,躺在河岸上。这天从黎明到日落,都没见着一丝云彩,天气热得他现在都还直喘气。鼹鼠在等他的朋友回来。水鼠早就跟水獭有约。于是,今天鼹鼠便跟其他几个朋友待在河边,放水鼠去赴约了。然而,鼹鼠回家一看,屋里还是黑漆漆的,空无一人,压根没有水鼠的影子。水鼠肯定被老朋友留住了才迟迟没回来。屋里还是热得待不住,于是,鼹鼠躺在几片凉爽的酸模叶子上,回想着这天的经历,觉得一切都棒极了。
不一会儿,热烘烘的草地上便传来水鼠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哇,好凉快!”说着,水鼠便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水面,静静看着入了神。
“你肯定吃过晚饭了吧?”鼹鼠问。
“不吃不行呀,”水鼠说,“我说要走,可他们根本不听。你知道的,他们一向热情,还跟往常一样,一直替我妥妥帖帖地安排好一切,直到我离开。但我始终觉得他们很不开心。尽管已经极力掩饰,我还是感觉到了。小胖又走丢了。你知道的,他爸爸尽管从来不说,心里还是非常挂念的。”
“什么?那孩子?”鼹鼠毫不在意地说,“就算他走丢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他不是经常乱跑,走丢了,过后又回来了吗?他太喜欢冒险,但从来没出过什么事。附近人人都认识他,也像老水獭一样喜欢他。放心吧,肯定会有谁碰到他,把他送回家的。嘿,我们不也在离家好几英里的地方找到过他吗,那小家伙不仅沉着冷静,还开心得很呢!”
“没错,但这次比较严重,”水鼠语气很严肃,“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水獭一家到处都找遍了,还是没发现一丁点踪迹。他们把方圆几英里内的动物也都问了个遍,可谁都没有他的消息。虽然不肯承认,但水獭显然越来越着急。他告诉我,小胖的游泳技术还不够好。看得出来,他是想到拦河坝了。每年这时候,那的水流还是很急,小孩又总爱去那玩。而且,那里还有……你知道的,还有陷阱之类的东西。水獭不是那种动不动就瞎紧张的人,可他现在真的急死了。我告辞的时候,他送我出门,说想透透气,伸展伸展腿脚。但我看得出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把他拉到一边拼命追问,才终于把话套了出来。他打算去浅滩守上一整夜。你知道那地方吗?桥建起来以前,大家常常从那过河。”
“很熟悉,”鼹鼠说,“但水獭干吗要去那守着?”
“他第一次教小胖游泳,好像就是在那。”水鼠继续说,“那片浅滩靠近岸边的地方有很多碎石。过去,他也常常在那教小胖钓鱼。小胖的第一条鱼就是在那捉到的。当时,他可得意了。那孩子很喜欢那里。水獭觉得,如果这可怜的小家伙还活着,从别的地方转悠回来,或许会去他最爱的浅滩。如果他正好经过那里,想起这是自己最爱的地方,也可能停下来玩玩。所以,水獭每晚都抱着一线希望,去那守着。你知道的,就是一线希望!”
一时间,他俩都沉默了,脑中浮现出同样的画面:一只孤独又心碎的水獭爸爸蹲在浅滩边,抱着一线希望,在漫漫长夜里守望等待。
“好啦,好啦,”水鼠突然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回去了。”然而,他却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样子。
“水鼠,”鼹鼠说,“虽然似乎没什么好干的,但不做点什么,我实在没法回去睡觉。我们把船划出来,去上游看看吧。估计再过一小时左右,月亮就出来了。到时候,我们努力找找,总比什么都不干直接上床睡觉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水鼠说,“无论如何,这样的夜晚都不适合睡觉。反正天也快亮了,没准儿我们找着找着,还能向早起的动物打听一下他的消息。”
他们把船弄了出来,水鼠操起桨,小心翼翼地划着。河中央显出一条狭窄清亮的水流,隐隐约约地倒映出天空。但河岸、灌木丛或大树在水面投下影子的地方,全都如河岸一般坚实,所以鼹鼠掌舵时就得做出相应的判断。杳无人烟的夜虽然一片漆黑,但仍旧充满了各种细小的声音:歌声、喋喋不休的唠叨声和沙沙声,表明还有小动物在四处忙活,通宵达旦地干到天亮,直到阳光照在身上,才理所应当地回去休息。河水的声音也比白天响亮,那“汩汩”声和“扑哧”声都显得更加出人意料,仿佛近在耳旁。有时,突然一声响,仿佛谁清晰地唤了一声,吓他们一大跳。
地平线很清晰,用力地顶在天边。一片银白色的磷光越爬越高,把地平线衬得更加幽暗。终于,等候多时的大地边缘,月亮雍容地慢慢升起,挣开地平线,毫无羁绊地挂在了天上。他们又能看清地面了——广阔的草地、静谧的花园,还有两岸间的河流,全都轻柔地展现在眼前,一扫刚才神秘恐怖的气息,如白天一样明亮,却又与白日里大不相同。他们常去的地方又在亲切地跟他们打招呼,却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仿佛它们曾偷偷溜走,重新打扮了一番后,又悄悄回来,含羞带笑地等着他们,看他们是否还认得出来。
两个好朋友把船系在一棵柳树下,踏上岸,走进了这静谧的银色王国。他们耐心地搜索着树篱、空心树、一条条小溪和溪岸上的小涵洞。接着,他们又爬上船,横渡河面,到对岸又搜寻了一番。他们就这样来来回回,一路往上游找去。而那皎洁的月亮一直悬在无云的天空,尽管相隔很远,仍静静地帮他们寻找,直到不得不离开,才极不情愿地扔下他们,沉到地平线下。于是,神秘的气息再次笼罩了田野与大河。
接着,天地间慢慢开始出现变化,地平线越来越明亮,田野和树木也越来越清晰,不知怎的仿佛变了模样。那股神秘的气息慢慢消退了。突然响起一声鸟鸣,接着又归于沉寂。微风乍起,吹得芦苇和蒲草沙沙作响。坐在船尾的水鼠突然坐直身子,热切地侧耳细听。鼹鼠本来一边轻轻地划着桨,一边仔细搜索着河岸,这会儿也不由好奇地看向水鼠。
“不见了!”水鼠叹了口气,又跌回座位里。“那么美,那么奇特,那么新颖!但这么快就没了,我倒宁愿从没听见过。它在我心里唤起了一种痛苦的渴望,好像任何东西都无法与之比拟,真想再听一次,真想就那么永远听下去啊!不!又来了!”他大叫一声,比刚才更专注,简直听入了迷,好长时间都一声不吭。
“哎呀,又要没了,我快听不见了,”没过多久,他又说,“噢,鼹鼠!它好美啊!那远远的笛声纤细清亮,快活得好像都要冒出泡泡来了。我做梦都没听过这么美妙的音乐,真甜美啊!而且,其中的呼唤之意,比乐声还强烈!快划,鼹鼠,快划啊!那音乐和呼唤肯定是在叫我们。”
鼹鼠很疑惑,但还是照做了。“我什么也没听见呢,”他说,“只听见风从芦苇、灯芯草和柳树枝条间吹过。”
水鼠即便听到了他的话,也没空回应。他的全副心神都已被这新的神圣之物占据,神魂颠倒,激动得浑身颤抖。这东西已经抓住他无助的灵魂,摇晃着,逗弄着,仿佛一只强有力的手,搂住了一个无力却快乐的婴儿。
鼹鼠什么也没说,平稳地划着桨。很快,他们便来到河流分岔处,一条长长的回水向旁边分流而去。早就放下操舵索的水鼠轻轻歪了歪脑袋,示意桨手往回水河汊那边划。天色渐渐亮了,此时,他们已经可以看见宝石般嵌在水边的花儿是什么颜色。
“越来越清楚,也越来越近了,”水鼠快活地大叫,“这下,你肯定听见了吧!啊!我看出来了,你终于听见啦!”
那欢快的笛声如潮水般涌来,追上他,猛地将他整个卷住。鼹鼠顿时呆若木鸡,气喘吁吁地停止划桨。他看到同伴脸上的泪水,低下头,完全理解了。他们静静地待了好一会儿,任凭岸边流苏般的紫色珠珍菜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接着,那清晰又迫切的召唤再次伴随着醉人的旋律而来。鼹鼠在它的强迫下,重新弯下腰,机械地划起桨来。天色越来越亮了,黎明前常有的鸟鸣却一声都没响起。天地间静得出奇,只有那天籁般的乐声。
他们继续往前划,只觉得两岸绿草茵茵,丰美鲜嫩,青翠欲滴。他们从没见过玫瑰这般娇艳,柳兰如此多姿,绣线菊那么芬芳馥郁。越接近拦河坝,空中的轰鸣声就越响。他们快到终点了。无论那是什么,都肯定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巨大的拦河坝如一副波光粼粼、泡沫翻飞的碧水双肩,从一侧岸边到另一边,环出一个巨大的半圆,封住了回水河汊。水花四溅,在平静的水面搅起无数漩涡和一串串泡沫。那庄严又亲切的隆隆声,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水流中央,拦河坝那亮闪闪的臂弯里,静静地卧着一座小岛。小岛周围长着一圈茂密的柳树、白桦和赤杨。小岛虽羞羞答答,却蕴涵丰富,矜持地躲在面纱后,只在合适的时机,才向它召唤而来的意中人露出真容。
水鼠和鼹鼠怀着某种庄严的期待,毫不犹豫,也没有迟疑,缓缓划过喧嚣纷乱的水面,将船停在花团锦簇的岸边。他俩静悄悄地上了岸,穿过花丛、芳香的草地和灌木丛,踏上平地,最后在一片绿意葱茏的小草坪上停了下来。草坪周围是一片大自然自己播种的果园,园里有山楂树、野樱桃树,还有成片的黑刺李。
“这就是我梦中曲的故乡,我听到的乐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水鼠心醉神迷,喃喃低语,“要说到哪儿能找到他,那一定是这片神圣的土地。”
鼹鼠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无与伦比的敬畏之情,这感觉让他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下来,让他低下头,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但这并不是恐慌。事实上,他觉得异常平静和快乐。这是一种突然袭来、将他紧紧攫住的敬畏感。不用看也知道,这感觉意味着某位威严的神灵就近在咫尺。他艰难地转身去看他的朋友,发现水鼠就在身边,又惊惧,又惶恐,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周围的树枝栖满小鸟,却依旧一片寂静。天色越来越亮了。
此刻,虽然笛声已经停止,但那召唤依旧专横而迫切。要不是这样,或许鼹鼠永远不敢擡起眼睛去看。一旦用肉眼去看了那藏得妥妥帖帖的东西,哪怕死神要立刻收走他的性命,他应该也不会拒绝。于是,在破晓前那无比澄澈的日光中,在大自然仿佛都为这件大事屏住呼吸,涨红的俏脸现出极其动人的色泽之际,他终于颤抖着服从了,擡起谦卑的头,与那位朋友——潘神[1]四目相对。逐渐明亮的晨曦中,他看见那对往后弯曲的犄角闪闪发亮,那双和蔼的眼睛满含笑意地俯视着他俩。两眼之间是一只线条刚毅的鹰钩鼻,长满胡子的嘴微微咧着,露出一个笑容。他看见一条肌肉隆动的手臂横在宽阔的胸前,修长柔韧的手仍握着那支刚从唇边拿开的潘神之笛。他还看见那曲线完美、毛发粗浓的腿庄严而舒适地搭在草地上。最后,他看见两只蹄子间,躺着圆滚滚、胖乎乎、天真稚气、睡得正酣的小水獭。在那屏息凝神的一瞬间,鼹鼠看见了晨曦中如此鲜活的一切。他竟然活着看见了这一切。而正因为他还活着,所以他无比惊讶。
“水鼠!”他终于缓过气来,压低声音,颤抖着问,“你怕吗?”
“怕?”水鼠喃喃道,眼里闪烁着难以形容的爱慕之意,“怕?怕他?噢,不,永远都不!但是……但是……噢,鼹鼠,是啊,我还是有点怕!”
他们匍匐在地,低下头,膜拜起来。
太阳如一块金灿灿的大圆盘,猛地跃出对面的地平线。初升的万丈光芒穿过河边草地,直直地射进两只动物眼中,晃得他们眼花缭乱。等他们再次看清东西,刚才的幻象已经消失,四周满是小鸟欢庆黎明的赞歌。
他们茫然地凝望着,渐渐意识到刚才见到的和失去的一切,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在心中越积越深。这时,一阵微风飘飘悠悠地拂过水面,推推白杨,摇摇含露的玫瑰,轻轻吹到他们脸上。那温柔的爱抚顿时让他们忘掉了一切。这就是那位仁慈潘神送给他们最好的礼物——遗忘。他为帮助他们而现身,走时又细心地留下馈赠,以免那令人敬畏的印象滞留滋长,给欢乐蒙上阴影。他帮助这些小动物脱离困境,还要避免那沉重的记忆萦绕不去影响他们今后的生活。所以他赠出这件礼物,只为让他们还像从前一样幸福快乐,无忧无虑。
鼹鼠揉揉眼睛,瞪着仍茫然四顾的水鼠,问:“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想,我刚才说,”水鼠慢吞吞地应道,“我们要是能找到他,肯定是在这儿找到。瞧!那小家伙不就在那儿吗!”他高兴地大叫了一声,跑向睡得正香的小胖。
鼹鼠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兀自想着心事。仿佛一个突然从美梦中惊醒的人,拼命回想梦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隐隐觉得那梦很美,非常美!接着,那点美的感觉也逐渐消散,做梦的人只好悲伤地接受严酷冰冷的现实和随之而来的惩罚。于是,鼹鼠跟回忆挣扎了一会儿后,也难过地甩甩头,跑去追水鼠了。
第七章 黎明之门前的吹笛人 鹪鹩躲在河岸那黑幽幽的“镶边”里,细声细气地唱着小曲。虽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天空依然拽着几缕未消散的白昼之光。短暂的仲夏之夜伸出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