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柳林风声 第九章 旅行者们 (2/3)
他闪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地平线,似乎正在聆听什么声音。内陆地区虽然有欢快的牧场之歌和农场音乐,却依然缺少那种声音。
“你并非我们中的一员,”水鼠说,“也不是务农的,我敢断定,你甚至不是本国鼠。”
“没错,”陌生的旅行者答道,“我是一只航海鼠。是啊,我最初启航的港口是君士坦丁堡。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即便在那里,我也算是只外国鼠。朋友,你一定听说过君士坦丁堡吧?一座美丽的城市,也是一座古老而光荣的城市。估计你也听说过挪威国王西居尔吧?他曾率领六十艘船驶往君士坦丁堡。他和随从骑马进城时,沿街都撑起了紫色和金色的天篷以示敬意。君士坦丁堡的皇帝和皇后登上他的船,与他一同饮宴。西居尔回国后,他手下的很多北欧人都留了下来,加入君士坦丁堡皇帝的御林军。我的祖先,一只在挪威出生的老鼠,也随西居尔送给皇帝的船留了下来。从那以后,我们自然就成了航海鼠。至于我嘛,我出生的城市固然是我的家,但它与伦敦河之间任何一个愉快的港口,也都是我的家。我熟悉它们,它们也熟悉我。随便把我放在其中的一个码头或一片海滩,我都算又回到了家。”
“我想,你一定远渡重洋很多次了吧,”水鼠越来越感兴趣,“几个月看不见陆地,食物越来越少,淡水也要限量供应,可你的心与浩瀚的大洋息息相通。诸如此类的事,你一定都经历过吧?”
“完全没有,”航海鼠坦率地说,“你描述的那种生活根本不适合我。我都做沿岸贸易,几乎没有看不见陆地的时候。岸上生活对我的吸引力,不亚于任何一次航海。噢,那些南方的海港!海港的味道,夜里的停泊灯,多迷人哪!”
“好吧,或许你选的这种方式更好,”水鼠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相当怀疑,“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讲讲岸边的生活吧,一只劲头十足的动物能从那里带回什么样的收获?将来有一天坐在炉火旁时,能用多么英勇的回忆来温暖他的晚年时光。坦白说,直到今天,我都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些狭隘呢。”
“最近一次出航,”航海鼠开口道,“我极想办个内陆农场,最终在这个国家上了岸。事实上,这次航行不仅可以看作我历次航海中的一个好例证,还算得上我这绚烂一生的某个缩影。起因照例源自家庭纠纷。眼看就要刮起家庭风暴,我连忙搭上一艘从君士坦丁堡起航,驶向希腊群岛和黎凡特的小商船。航行在那些著名的海域,每一个浪头似乎都跳动着永恒的记忆。那些日子里,都是金灿灿的白天和芳香馥郁的夜晚!不断地进港、出港,到处都能遇到老朋友。烈日炎炎的白天,我们睡在凉爽的庙宇或废弃的水塔里。日落后,天鹅绒般的夜空星辰满天,我们就在天幕下饮宴欢歌!我们又转入亚得里亚海,沿着海岸向北航行。那片海岸氤氲在一片琥珀色、玫瑰色和海蓝宝石般的雾气里。我们把船停在被陆地包围的宽阔港口,在古老而高贵的城市里漫游。最后,一天清晨,当太阳在身后庄严地升起,我们沿着一条金灿灿的航道,驶进了威尼斯。啊,威尼斯真是一座可爱的城市,你可以在那自由自在地闲逛、玩乐!要是逛累了,晚上就坐在大运河边,跟朋友们尽情饮宴。空中飘荡着悠扬的乐声,头顶漫天繁星。一艘艘贡多拉[1]摇曳着,锃亮的钢制船头微光闪烁。贡多拉一艘接着一艘地紧挨在一起,你完全可以踩着它们,从运河这头走到另一头!说起吃的,你喜欢贝类吗?好啦,好啦,我们还是别老在这个话题上耽搁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水鼠也着迷地出了会儿神,在梦中的运河上飘飘荡荡。他仿佛听见了一首歌,高亢地回荡在水汽蒙蒙、波浪翻卷的河墙之间。
“结果,我们又向南驶去,”航海鼠接着说,“沿着意大利海岸一路往下,最终抵达巴勒莫。我在那上岸,度过了很长一段快乐时光。我从不在一艘船上待太久,以免思想狭隘,产生偏见。而且,西西里是我很爱去的地方之一。那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他们的生活习惯也很适合我。我和乡下的朋友们一道,快活地在岛上住了好多个星期。等到又待腻了,我搭上一艘前往撒丁岛和科西嘉岛的商船,再次感受到清新的微风和海沫打在脸上,真是惬意极了。”
“但在那个被你们称为船舱的地方待着,不是又热又闷吗?”水鼠问。
这位海上旅行者看着他,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疑惑。“我是个老手,”他坦率地说,“对我来说,船长室已经够好啦!”
“据说,海上生活可辛苦了。”水鼠嘀咕着,陷入深思。
“船员的确挺苦的。”海上旅行者一脸严肃地说,恍惚间似乎又眨了一下眼睛。
“我在科西嘉搭上一艘前往内地的运酒船。”他接着说,“傍晚时,船抵达阿拉西奥。停好船后,我们把酒桶拖上甲板,用一根长绳子串起来,抛下了海。然后,船员们坐上小船,唱着歌朝岸边划去。船尾那串木桶在浪涛中浮浮沉沉,活像拖了一英里长的海豚队。马队已经在沙滩上等着他们。马儿们拉着酒桶,冲上小镇陡峭的街道,丁零哐啷响了一路。送完最后一桶酒,我们就吃点儿东西,休息休息,然后和朋友们坐坐,畅饮到深夜。第二天早上,我会去那片很大的橄榄林里透口气,休息一会儿。因为暂时同岛屿打够了交道,待在海港和船上的时间也够多了,所以我便悠闲地跟农夫们待在一起。要么躺在那看他们干活,要么舒展四肢,躺在高高的山坡上,遥望下方蔚蓝的地中海。我就这样懒懒散散轻轻松松地前行,有时步行,有时坐船,终于来到马赛。在这里,我遇到了过去的同船水手,拜访了几艘远洋巨轮,还又开始参加聚会饮宴。呀,又说到贝壳了!有时候,我梦到马赛的贝壳,还会哭醒过来呢!”
“这倒提醒我了,”礼貌的水鼠说,“正好你提到肚子饿了,我应该早点说这话才是。你当然愿意歇歇脚,跟我一起吃个午饭吧?我的洞就在附近。现在中午都过了,非常欢迎你去我家吃顿便饭。”
“哎呀,兄弟,你真是太好了,”航海鼠说,“其实,我刚才坐下来的时候就饿了。无意间提到贝壳,更是饿得胃疼。不过,你不能把东西拿到这来吃吗?除非迫不得已,我一般都不喜欢走到屋檐下。而且,我们一边吃,我还可以一边继续跟你讲讲我的航海经历和愉快生活。至少,这对我来说是件乐事。而你听得这么专注,我想你应该也很喜欢。要是我们进屋了,十之八九我会立刻睡着。”
“这建议不错。”说完,水鼠便急匆匆赶回家,拿出午餐篮,简单准备了一些饭菜。想起这位陌生人的来历和喜好,他还特意装了一条一码长的法国面包、一根里面有大蒜在唱歌的香肠、一块躺着大哭大叫的干酪,以及一个裹着稻草的细颈瓶。那瓶子里装的,分明就是从南方遥远山坡上收集、贮藏起来的阳光。装满一篮后,他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回去。他俩一起打开篮子,把食物摊在路边的草地上。老水手对水鼠的品味和判断力赞不绝口,把他乐得满脸通红。
航海鼠刚觉得饱了一些,就开始继续讲述他最近的一次航行,引领着这位单纯的听众游过一个又一个西班牙港口,带他在里斯本、波尔图和波尔多上岸,介绍他认识康沃尔郡和德文郡那些令人愉快的港口。然后,他们沿着英吉利海峡北上,抵达最后一片码头区域,在那里逆风行驶了很长时间,经受了狂风暴雨和其他恶劣天气的打击,才终于上岸。捕捉到另一个春天神奇的暗示后,他心中燃起激情,加快脚步,长途跋涉地奔向内陆,恨不得立刻远离任何一片波涛翻滚的海洋,过上平静安宁的农庄生活。
水鼠简直听入了迷,跟着这位冒险家,一里格[2]一里格地走过了暴风雨中的海湾和拥挤的船只停泊处,乘着汹涌的潮汐,穿过港口的沙洲,冲进蜿蜒曲折的大河,随着水流瞧见那一座座躲在急弯处的繁华小镇。最后,听到航海鼠在那座沉闷的内陆农庄住下时,水鼠才遗憾地叹了口气。农庄里的那些事,他可一点都不想听。
这时,他们已经吃完饭。海上旅行者恢复了精神,劲头更足,不仅声音更加洪亮,眼睛也亮了起来,仿佛从某个遥远的海中灯塔借来了两抹亮光。他替自己的杯子倒满鲜红晶莹的南方葡萄酒,侧身凑向水鼠,目光灼灼,用他的讲述俘虏了水鼠的身心。那双灰绿色的眼睛仿佛泛起串串白沫的北部海洋。杯中的酒闪耀着红宝石般热烈的光芒,宛如南方的心脏,为有勇气回应它脉动的人跳动。这同时诞生的两种光芒——变幻莫测的灰光与坚定不移的红光主宰了水鼠,将他牢牢缚住,心醉神迷,瘫软无力。那光芒之外的宁静世界早已不复存在了。而航海鼠那奇妙的声音仍不断地传来。不过,究竟是在说话,还是渐渐变成了歌唱呢?是水手们搅起湿淋淋的船锚时唱的船歌,是横桅索在狂暴的东北风里嗡嗡低吟,是日落时分,渔夫在杏黄色的天空下拉网唱的小调,还是吉他和曼陀铃在贡多拉或土耳其小帆船上的合奏?那声音变成了风的哭泣吗?起初只是悲伤的呜咽,渐渐变成愤怒的咆哮、凄厉的尖叫,接着又沉寂下来,化作从鼓胀的风帆边缘,点滴坠落的乐音?所有这些声音,那位着了魔的聆听者仿佛都听到了。此外,他也听到了海鸥饥饿的悲鸣、碎浪轻柔的嗡鸣,以及沙砾抗议的呼喊。接着,所有声音又渐渐变回航海鼠的声音。
他闪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地平线,似乎正在聆听什么声音。内陆地区虽然有欢快的牧场之歌和农场音乐,却依然缺少那种声音。 “你并非我们中的一员,”水鼠说,“也不是务农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