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柳林风声 第九章 旅行者们 (1/3)
第九章 旅行者们
水鼠心烦意乱,可为什么静不下心来,他也不知道。从表面看来,眼前仍是一片勃勃的夏日气息。尽管耕地上的碧绿已经让给金黄,花楸树越来越红,树林也东一处西一处地染上明亮的棕黄,但是,光、热和斑斓的色彩依旧不减半分,丝毫没有季节更迭、天气转寒的迹象。不过,果园和树篱间那昼夜不停的大合唱停了下来,只有几位不知疲倦的歌者偶尔唱上一曲晚祷歌。知更鸟再次登场,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变迁和离别的气息。布谷鸟当然已经沉默很久,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多其他的羽族朋友似乎也越来越少。几个月来,他们一直是这幅熟悉乡景的一部分,也是这片小小社区的一部分。
水鼠向来关注羽族的动向,此时看着鸟儿们渐渐有了南迁的趋势,哪怕夜里躺在床上,仿佛也感觉到了他们在大自然不容违逆的号召下,急不可耐地扇动着翅膀,划过幽暗的夜空。
大自然这座大饭店也跟其他饭店一样,有淡季旺季。随着客人一个个打包结账离开饭店,每餐结束,座椅都会被撤掉一圈。套房一间间地关掉,地毯一块块地卷起,侍者也被一个个辞退。那些靠养老金过活,等待第二年全面营业的长住客,看着伙伴们一天天减少,大家纷纷告别离去,热烈地讨论各种计划、线路和新居,他们的情绪难免受些影响,变得焦躁不安、萎靡不振,爱发牢骚。干吗急着换地方呢?为什么就不能像我们一样,安静快活地待在这里?你们都不知道在饭店淡季时,我们留下来看遍四季风景,享受到了多少乐趣。可那些准备迁徙的家伙总是回答:“没错,你们说得都对,我们真是非常羡慕,但我们已经约好,公共汽车都等在门口了!出发的时间到啦!也许,来年我们会留下来吧!”于是,他们点头笑笑,便离开了。而留下来的我们,对他们真是又想又怨。
水鼠是那种知足常乐的动物,扎根在这片土地上,无论谁离开,他都不走。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要关注空中的变化,并从骨子里感受到这种变化带来的影响。
各处的动物都在忙着迁徙时,实在让人很难静下心来认真做点事。河边的灯芯草已经长得又高又密,水流越来越缓,水位也越来越低了。水鼠离开河边,慢悠悠地朝乡间走去。他穿过一两片看起来灰尘弥漫,已被太阳烤干的田地和牧场,钻进广阔的麦田。金灿灿的麦子波浪起伏,沙沙作响,处处都是轻柔的伏动和细语呢喃。水鼠常常闲逛到这儿来,很喜欢在硬挺结实的麦秆丛林里穿行。麦秆在他头顶撑起一片金灿灿的天空,这片天空永远都在跳舞,闪闪发光,细语绵绵。有时,一阵大风将它刮得东倒西歪,但它身子一挺,又哈哈大笑着恢复了原样。水鼠在这里也有很多“小”朋友。在这个完整的小社会里,大家都过着充实而忙碌的生活,但也总能抽出片刻闲暇与外来的客人聊几句闲话,交换一点儿新闻。
但今天不知怎的,田鼠和巢鼠虽然都足够客气,却都有些心不在焉。很多鼠儿都在忙着挖土和掘隧道,其他的一些则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研究小套房的设计方案和图样,说不仅要建得合意紧凑,选址也要便利,得靠近各大商店。有些正在拖积满灰尘的箱子和衣服篮子,另一些则在埋头打包自己的行李。到处都是成堆成捆等待运走的小麦、燕麦、大麦、山毛榉坚果和其他坚果。
“这不是鼠老兄吗!”一看到水鼠,田鼠们就喊了起来,“鼠兄,快过来搭把手,别在那闲站着啊!”
“你们在搞什么鬼啊?”水鼠一脸严肃地问,“眼下还没到考虑过冬居所的时候吧,你们不知道冬天还早着吗?”
“知道啊!”一只有些腼腆的田鼠解释道,“但早点准备总是好的,不是吗?我们真得赶在那些可怕的机器开始‘咔嗒咔嗒’翻地之前,把所有家具、行李和存粮搬走。你也知道,现在最好的套房那么抢手,要是去晚了就只能随便找个地方住啦。而且,新房还得好好拾掇拾掇,才能搬进去住。当然,我们知道现在准备是早了点,但我们不也是刚刚开始嘛。”
“咳,开始什么呀!”水鼠说,“今天天气多好呀。我们去划船,要不去树篱边逛逛,到林子里野餐或者玩点别的都行啊!”
“呃,我想今天就不去了吧,谢谢你。”田鼠急忙答道,“也许改天能行,等我们稍微空一些的时候……”
水鼠悻悻地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却被一个帽盒绊倒,于是骂骂咧咧地吐出几个有失体面的词。
“要是人人都能当心点儿,”田鼠有些生硬地说,“走路的时候看清楚,就不会伤到自己,也不会这么失态。水鼠,小心那个工具箱!你最好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许再过一两个小时,我们就有空陪陪你了。”
“依我看,估计要到圣诞节你们才会‘有空’吧!”水鼠气呼呼地回了一句,走出了麦田。
他有些沮丧地回到河边。还是长流不息的老河忠实可靠,从来不会打点行装迁徙,也不会搬去过冬居所。
柳枝如流苏般垂在岸边。他窥见一只燕子飞了进去。不久,又飞来了第二只、第三只。燕子们烦躁不安地在枝头跳来跳去,热烈地低声交谈着。
“什么,现在就要走了?”水鼠溜达到他们跟前,“干吗这么着急?要我说,这简直可笑至极。”
“噢,我们还没走呢,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第一只燕子答道,“我们只是计划计划,好做安排。你知道的呀,好好讨论一下今年走哪条路线,在哪儿歇脚之类的事。说说也挺好玩的啊!”
“有趣?”水鼠说,“如果非得离开这个快乐的地方,离开会想念你们的朋友,离开你们刚入住不久的舒适小家,我真不明白,这还有什么好玩的。是啊,真到了离别的那一刻,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勇敢地飞走,直面一切艰难困苦,适应变化和新生活,还会假装自己并非很不快乐。但还没到真正需要离开的时候就谈论甚至考虑这事……”
“你自然是不理解的,”第二只燕子说,“首先,这事让我们打心底里激动,虽然不安,却很甜蜜。接着,记忆就如归巢的鸽子,接踵而来。夜里,它们拍着翅膀飞进我们的梦里;白天,它们又伴着我们在空中盘旋。有些地方虽遗忘已久,但当它们的气味、声音和名字又渐渐地挨个儿回来向我们招手示意时,我们就会渴望互相打听交流经验,好让自己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的。”
“今年你们就不能不走吗?”水鼠充满期待地建议,“我们都会尽力让你们生活舒适。你们远走他乡时,都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过得多惬意。”
“有一年,我试过‘留下来’,”第三只燕子说,“因为太喜欢这地方,所以到了该走的时候,我留了下来没跟其他燕子一起飞走。起初的几个星期还挺不错,可到了后来,哎呀呀,那无聊的夜晚真是太长了!白天也冷得发抖,几乎看不到太阳!空气又湿又冷,方圆一英亩内,一只虫子都找不到!不,真是太糟糕了。我实在没了勇气,一个风雨交加的寒夜,我借着强劲的东风,顺利地飞向内地。飞越群山时,雪下得很大,我打了一场硬仗才成功飞过去。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我加快速度,冲向下方那平静蔚蓝的湖泊时,暖烘烘的太阳又晒到背上的幸福感觉,以及尝到第一口肥美虫子的滋味!过去的日子就像一场噩梦,未来全是快乐的假日。一周又一周,我悠闲又慵懒地往南飞,虽然中途想停就停,但始终听从着召唤!不,我已经受过一次教训,再也不敢不听召唤了。”
“是啊,南方的召唤,南方的召唤!”另外两只燕子梦呓般地呢喃道,“那歌声、那色彩、那明亮灿烂的天空!噢,你还记得……”他们忘了水鼠,完全沉浸在热烈的回忆里。水鼠在一旁听入了迷,心也跟着燃烧起来。他知道,自己那根沉睡的心弦也终于开始震颤。光是这几只南迁小鸟叽叽喳喳的闲聊,那几句并不生动的转述就足以唤起这种狂野的新感觉,让他浑身一阵阵地激灵。要是真能亲身体验一次,感受南方太阳热烈的抚摸,闻一口南方的香风,该是怎样的激动人心?他闭上眼,放任自己做了一会儿梦。再次睁开眼时,他觉得大河似乎变成了钢铁般的灰色,冷冰冰的,绿色的田野也灰蒙蒙的,黯淡无光。接着,他那颗忠诚的心仿佛大喊大叫起来,责备他这个软弱自我的背叛行为。
“既然如此,你们干吗还要回来?”他嫉妒地问燕子们,“这片单调贫瘠的乡野小地,对你们还有什么吸引力?”
“你以为,”第一只燕子说,“到了一定的季节,我们不会听到另一种召唤吗?郁郁葱葱的草甸、湿润的果园、飞虫缭绕的温暖池塘、吃草的牛、晾晒的干草,还有‘完美屋檐之家’周围所有的农舍,不都在召唤我们吗?”
“你觉得,”第二只燕子问,“只有你才渴望再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吗?”
“到了一定时间,”第三只燕子说,“我们又会开始犯思乡病,想念英格兰溪水上静静摇曳的睡莲。但今天,那一切似乎都显得苍白、单薄而遥远。此时此刻,我们的血液只为另一种音乐舞蹈。”
他们又叽叽喳喳自顾自地聊了起来,喋喋不休地聊着激动人心的话题。他们说起紫罗兰色的大海、黄褐色的沙滩,以及爬满蜥蜴的围墙。
水鼠又一次烦躁不安地走开了,晃晃悠悠地爬上大河北岸的缓坡,躺下来,朝南望去。一圈巨大的丘陵挡住了他的视线。迄今为止,这圈丘陵就是他的地平线、他的月亮山、他视野的尽头。那之后的东西他既不想看,也不想了解。今天,凝望着南方,一种新的渴望却在他心中躁动,那悠长低矮的轮廓上方,清澈的天空似乎也在颤动着承诺之光。今天,看不见的东西成了他的一切,未知的东西才是唯一真实的生活。此时此刻,他的心眼清楚地看见:丘陵的这边成了一片空白,另一边才是熙熙攘攘、色彩纷呈的美丽景象。那边有碧波荡漾、浪涛翻滚的大海!有阳光明媚的海滩,还有一幢幢白色别墅,在橄榄林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华丽的船只挤挤挨挨地停在宁静的港湾,准备驶向紫色的群岛。那些岛屿盛产美酒和香料,低低地卧在懒洋洋的海面上。
他站起身,再次朝河岸走去。随即他又改变主意,转向尘土飞扬的小径。两旁的矮树篱浓密而清凉。半掩其中,他望着碎石路面,想象它通往的那个神奇世界,还有或许会踏着它去追寻财富和奇遇的各色旅人。他们也可能不用寻找,财富和奇遇便自动上了门。但是,这一切都在遥远的那一边。
耳中传来脚步声,一个有些疲惫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是只老鼠,一只满身尘土的老鼠。那旅行者走了过来,谦恭有礼地用颇有外国味儿的姿势跟他打招呼。然后,他犹豫了片刻,就露出愉快的笑容,走下小径,钻进凉爽的树篱,在水鼠身边坐了下来。他看起来似乎很疲惫,水鼠什么也没问,任他休息。水鼠多少有些明白他在想什么,也懂得这条所有动物都会遵循的准则:疲惫的肌肉松弛下来,大脑也不再转动时,无言的陪伴就是唯一的需求。
这位旅行者很瘦,脸尖尖的,肩背还有些驼。他的爪子又细又长,眼角布满皱纹,匀称优美的耳朵上戴着对小小的金耳环。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针织运动衫,到处都是补丁的蓝裤子上沾了不少泥。而他随身携带的那点儿行李,都包裹在一块蓝色的棉手帕里。
这位陌生的旅行者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嗅嗅空气,四下里望了望。
“微风中这温暖的香气,是苜蓿的味道,”他评论道,“牛在我们身后吃草,吃几口,就轻轻地喷口鼻息。远处还有收割庄稼的声音。林地那边,农舍升起一缕蓝色的炊烟。大河就在附近什么地方,因为我听见了黑水鸡的叫声。从你的体型来看,我想,你肯定是名淡水河里的水手。一切似乎都睡着了,却又一直都在运动。朋友,你过着富足的生活。只要足够强壮,你一定能继续过这种日子。”
“是啊,这才是生活,才是唯一值得过的生活。”水鼠梦呓般地应道,却不像平日里那么信心十足。
“我想说的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陌生的旅行者小心地答道,“但毫无疑问,那样肯定是最好的。我曾经经历过,所以我很了解。也正因为我经历过那样的生活——前后长达六个月——所以我才知道它是最好的。我走到这里,脚也痛,肚子也饿。但我仍然听从古老的召唤,正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它远去,回到从前的生活里去。那才是属于我的生活,永远不肯让我离去的生活。”
“难道,他又是南迁队伍中的一员?”水鼠若有所思,问道,“你刚刚从哪里来?”他几乎不敢问他准备去哪儿,因为答案他似乎非常清楚。
“一座漂亮的农庄,”旅行者简短地回答,“就从那个方向而来。”说着,他冲北方点了点头。“不提这事了。我拥有想要的一切,我有权期待的所有东西,我都得到了,甚至比我想要的还多。可我还是到了这里!来到这儿我真高兴,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在路上走了那么多英里,花了那么多个小时,终于离我心中的梦想之地又近了几分!”
第九章 旅行者们 水鼠心烦意乱,可为什么静不下心来,他也不知道。从表面看来,眼前仍是一片勃勃的夏日气息。尽管耕地上的碧绿已经让给金黄,花楸树越来越红,树林也东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