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花园 04 第4章 玛莎(1/2)
第4章 玛莎
早晨,玛丽睁开双眼,一名年轻的女仆进来点炉子了,跪在炉前毯上正稀里哗啦地掏炉灰。玛丽躺在床上,看了她一会儿,再将这间屋子打量一番。她可从没见过这样的房间,又奇怪又阴暗。四壁遮着帷幔,上面绣满林中景象——大树下是身着华服的人群,远处一座城堡的角塔隐约可见,还有猎人、马匹、狗和太太、小姐。玛丽觉得自己就是和这些人一起生活在森林里。透过深陷的窗户,她可看见大片缓缓升高的土地,不长树木,倒像一片无边无际、微微透着紫色的大海。
“那是什么呀?”她指着窗外问。
玛莎,那位年轻的女仆伸直腰看了看,也指着问:“你问的是那边?”
“对。”
“那是荒原。”女仆温厚地笑道,“喜欢吗?”
“不喜欢。”玛丽回答,“讨厌。”
“那是因为你不习惯荒原上的生活。”玛莎回到壁炉前,“你现在觉得荒原太大、太秃。”
“你喜欢?”玛丽问。
“啊,我喜欢。”玛莎说着,开心地擦着壁炉架,“就是喜欢。荒原根本不秃,长满了好闻的野草。到了春天,夏天,荆豆、金雀花、石南花一开,可好看呢。还甜丝丝的,可好闻呢。空气好新鲜——天好高,蜜蜂嗡嗡闹,云雀啁啾,可热闹啦。哎呀!给什么好东西我都不会住得远离荒原。”
玛丽听她说着,一脸严肃与不解。她在印度熟悉的土著仆人可完全不像她这样。他们巴结讨好,哪敢平等地跟主人说话。他们对主人行额手礼(印度等国家民众以右手掌抚额鞠躬的一种礼节),把主人叫作“穷人的保护神”等等好听的名字。印度仆人被指挥做事,而不是受请做事。没有说“请你”、“谢谢你”的规矩,而且玛丽一生气就扇奶妈耳光。不知道扇这个年轻女仆耳光的话,她会怎么样?玛丽有点嘀咕。这个女仆看起来身材丰满,脸蛋彤红,脾气和善。不过,好像怀有坚贞不屈的气节,这让玛丽担心,说不定人家会回手扇她一耳光的——要是区区一个小姑娘也敢扇她耳光的话。
“你这个下人好没规矩。”玛丽从枕头上傲慢地发着话。
玛莎挺起腰来,跪坐在脚后跟上,手里握着那把刷壁炉架的黑刷子,哈哈大笑,半点儿没生气。
“哦!明白你的意思。”她回答,“米赛尔维特庄园上要是有位架子大的太太,我可连下等用人也当不上。多半只好去厨房洗洗碗碟,绝不会许我到楼上卧室来伺候。我长得一般,又满口约克土腔。可这宅子虽说大得不得了,倒是个怪地方。好像只有皮彻先生和梅德洛克太太,既没老爷,也没夫人。克雷文老爷就算在家,也什么都不管,而且几乎总不在家。梅德洛克太太好心给我这份差事,还说,要是米赛尔维特庄园跟别的大户一样,她可万万办不到。”
“那你会伺候我吗?”玛丽依旧用那种印度小主人的傲慢腔调。
玛莎又开始刷壁炉架。
“我伺候梅德洛克太太,”她口气坚定,“太太伺候克雷文老爷——但是,我得在这儿干干打扫清洁的活儿,也顺便伺候你一下。不过,你用不着多少伺候。”
“谁给我穿衣服?”玛丽问。
玛莎再次直起腰坐到脚后跟上,瞪着她,用那口约克土腔大呼小叫。
“难道你自个儿不会穿衣服?”她说。
“你什么意思?听不懂你的话。”玛丽道。
“哎呀!我忘啦。”玛莎说,“梅德洛克太太吩咐过要用心,不然你都不懂我的话。我是说你自己难道不会穿衣服吗?”
“不会。”玛丽颇有些气愤,“我从没自己穿过衣服,当然是我的奶妈给我穿。”
“那样啊。”玛莎显然根本不明白她有多放肆,“那真该学学啦,年纪再小,学穿衣服总不为过。我也可以行行好,帮你一把。我妈老说,她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咋就长成一群白白嫩嫩的傻瓜呢——由着保姆给她们洗、给她们穿,领她们出门散步,活像一群小狗崽!”
“印度可不一样。”玛丽小姐轻蔑地说。她简直受不了这些。
可是玛莎寸步不让。
“哦!我明白你说的‘不一样’。”她几乎满腔同情,“我敢说那是因为印度有那么多黑人,而不是体面白人的缘故。听说你是打印度回来的,我还以为你也是黑人呢。”
玛丽气坏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胡说八道!”她大叫,“胡说八道!你敢以为我是黑人。你——你这个猪崽!”
玛莎眼睛瞪得老大,愤愤不平。
“你干吗骂人啊?”玛莎说,“用不着这么生气。小孩子不能这么说话。对黑人我没说啥坏话呀。你看经书短文上都说,黑人虔诚,说要把黑人看作人,看作兄弟。我从没见过黑人,要能亲眼见一个,开心还来不及呢。今早来给你生炉火,我还悄悄走到你床前,小心掀开被子,看了你一眼——不就在眼前嘛!”玛莎口气挺失望,“你一点儿也不比我黑——其实你好黄哟。”
玛丽压根儿没想控制愤怒与屈辱。“你还以为我是黑人!你敢!对黑人你知道什么!他们不是人——是见面就得跟你行礼的仆人。对印度,你什么也不懂。你一切一切都不懂!”
她狂怒不已,面对女仆凝视的天真目光,无可奈何。不知怎的,她忽然感到自己好孤独,好可怜,远离了一切她懂的东西,远离了一切懂她的东西,于是扑到枕头上,放声大哭,直哭得那个好性子的约克郡玛莎害怕起来、担心起来。玛莎走到床跟前,朝她弯下腰。
“哎呀!别这么哭好不好!”玛莎求她,“千万别哭啦。不知道你会生气。我啥啥也不懂——你说得对。求你原谅,小姐。别哭啦!”
玛莎怪怪的约克土腔,坚持不懈的态度,透着安慰,透着友好,玛丽受到感动,慢慢不哭了,平静下来。玛莎放心了。
“时间到了,该起床啦。”她说,“梅德洛克太太吩咐要我把早饭、茶和晚饭送到隔壁屋子,那屋子已经为你改成了儿童室。你要是下床,我就帮你穿衣服。要是扣子在背后,你没法扣,我就帮你扣上。”
玛丽终于决定起床。玛莎从衣橱拿来的衣服,不是头天晚上玛丽跟梅德洛克太太抵达时穿的。
“这些不是我的,”玛丽说,“我的是黑色的。”
她将厚厚的白羊毛外衣和裙子打量一番,沉住气地夸了一句:
“这些衣服比我的好多啦。”
“这些才是你该穿的衣裳。”玛莎回答,“克雷文老爷吩咐梅德洛克太太在伦敦买的。他说:‘我可不许小孩子穿一身黑衣服到处乱跑,迷路鬼魂似的,会让这地方更悲凉。给她添点儿颜色。’我妈说她懂他的意思,我妈最明白身体的需要。我妈也不喜欢黑色。”
“讨厌黑色的东西。”玛丽说。
穿衣服的过程让她俩相互多了些了解。玛莎也帮过自己的小弟妹们扣扣子,可从没见过哪个孩子站着一动不动,等着别人给她穿,就像自己没长手、没长脚似的。
玛丽安安静静地伸出一只脚的时候,玛莎问:“你干吗不自己穿鞋子?”
“总是奶妈给我穿的。”玛丽瞪着眼睛回答,“这是规矩。”她常把“这是规矩”挂在嘴上——印度仆人们也老说这句话。若有人交代他们做一件老祖宗千年来没做过的事,他们就会温顺地看定那个人回答:“这不是规矩。”那人就明白不可能啦。
若不是因为规矩向来如此,玛丽小姐必定袖手旁观,玩偶似的让别人给她穿衣打扮。但是准备好吃早饭之前,她开始担心自己在米赛尔维特庄园的生活到头了,由着一个仆人教她做这么些事,够新鲜的——自己穿鞋、穿袜子,自己捡自己掉的东西。玛莎若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贴身女仆,就该对她更顺从、更尊重,就该明白伺候她梳头、穿靴、捡起她掉的东西放好,这才是仆人的本分。可玛莎不过是一名没受过训练的约克郡村姑,在荒原上的农舍里,跟一大群弟弟妹妹一起长大,那些孩子从没梦想过任何东西,除了自己照料自己,照料那些或抱在手上的,或摇摇摆摆、跌跌绊绊学步的更小的孩子。
玛丽·伦诺克斯若天性快乐,就会为玛莎的多嘴多舌开心大笑。可玛丽只是冷冷地听她说个不停,还奇怪于她举止如此放肆。开头,玛丽毫无兴趣,但经不住朴实和气的玛莎喋喋不休,就渐渐留神听起来。
“哎呀!你真该见见我弟弟妹妹,”玛莎说,“我兄弟姊妹一共十二个哩。我爸一礼拜才挣十六先令。告诉你,我妈把这钱都用来煮粥给大家吃啦。孩子们成日价在荒原上做游戏、摔跟斗,妈说野地上的风会让孩子长胖,说她相信孩子们能吃野草,就跟小野马一个样。我家的迪肯才十二岁,就有自己的一匹小野马啦。”
“他从哪里弄到的?”玛丽问。
“在荒原上发现的,小马驹和它妈妈在一起。马驹很小的时候迪肯就跟它交朋友,喂它面包,还拔草给它吃。小马驹喜欢他,他走到哪儿,它都跟着,骑在它背上也乖乖的。迪肯心眼儿好,动物都喜欢他。”
玛丽从来没有自己的宠物,一直盼着养一只,所以对迪肯关心起来。可是从前除了自己,她对任何人都不关心,现在终于生出了健康的情感。玛丽走进为她改造的儿童室,发现跟她睡觉的屋子相似。这不是孩子的房间,是大人的屋子,墙上挂着阴沉沉的画,椅子也是沉甸甸的橡木椅。中间一张桌子摆着很丰盛的早餐。可她一向吃得很少。玛莎给她摆上头一只盘子,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不要。”她说。
“连粥都不想喝一口?”玛莎不信地叫道。
“不要。”
“你不知道这粥味道有多好,再加点儿蜜糖或者白糖啥的。”
“不要。”玛丽又重复一句。
“哼!”玛莎道,“我可不能眼看好好的粮食白糟蹋。我家那些孩子要在这饭桌跟前,五分钟内,一扫而光。”
“为什么?”玛丽问。
“为什么!”玛莎回应,“因为他们长这么大,就没填饱过肚子,他们肚子饿得就跟老鹰和狐狸一样。”
“不懂饿肚子是怎么回事。”玛丽口气蒙昧而冷漠。
玛莎大为愤慨。
“好哇,那就叫你饿饿肚子,对你大有好处。我可看得明明白白。”玛莎直言不讳,“我可受不了有的人就坐在那儿傻瞪着面包和肉。哎呀!要是迪肯、菲尔、简,跟其他孩子们戴着围兜,坐在这儿该多好哇!”
“那你干吗不带给他们吃?”玛丽建议道。
“这又不是我的东西。”玛莎毫不含糊,“今天也不该我歇工。跟别人一样,我一个月歇一天。到那天,我就回家帮我妈打扫卫生,让我妈歇一天。”
玛丽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面包加果酱。
“你把自己裹暖和些,跑出去玩玩吧。”玛莎说,“对你有好处——就会肚子饿,想吃肉啦。”
玛丽走到窗前。窗外有花园、小路、大树,可全都死气沉沉,一派冬天萧索的样子。
“出去?这样的天气干吗要我出去?”
“得了,你要不想出去,就在屋里待着。可你又有啥事可干呢?”
玛丽四下扫了一眼,没事可干。梅德洛克太太准备儿童室的时候,忘记了考虑娱乐的事。也许,出门看看花园是什么样子更好些。
第4章 玛莎 早晨,玛丽睁开双眼,一名年轻的女仆进来点炉子了,跪在炉前毯上正稀里哗啦地掏炉灰。玛丽躺在床上,看了她一会儿,再将这间屋子打量一番。她可从没见过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