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花园 37 第27章 在花园里(1/2)
第27章 在花园里
世界初始,每个世纪都有奇妙的新发现。上个世纪[1]令人惊叹的发现则比以前任何世纪都要多。在眼前这个新纪元里,无数惊人的新事物还有待我们去创造和发现。起初,人们不肯相信一种奇怪的新事物能成功,然后人们开始巴望它成功,接着人们发现它可能成功——最后就终于成功了;而全世界又都纳闷,为何几百年前竟没人取得成功呢?上个世纪,人们开始发现的一件新事物就是,思想——区区思想——竟然与电流威力一样大——与阳光对人一样有益,也与毒药一样有害。听任一种悲观的思想、不良的思想进入你的头脑,就等于听任猩红热病菌侵害你的身体。要是你由它摆布,可能有生之年,永无战胜它的希望。
只要玛丽小姐满脑子讨厌谁,刻薄谁,偏不高兴,偏要冷漠的别扭情绪,她就是个脸蛋黄黄、弱不禁风、无聊乏味、让人可怜的小孩子。然而,命运对她十分关照,虽然她自己没有意识到,命运却一直在把她推向对她有益的地方。她的小脑瓜渐渐塞满了知更鸟啊,挤满孩子的荒原小屋啊,性情乖戾的老花匠啊,相貌普通的约克郡小女仆啊,还有明媚的春光、日渐生机勃勃的秘密花园,还有荒原上的小男孩和他的“动物伙计们”,结果,她脑袋里就没地方装那些别扭的情绪了,她的肝脏和消化就不再受影响,脸蛋不再发黄,人也不再无精打采了。
只要柯林把自己关进房间,满脑瓜都是恐惧啊,脆弱啊,讨厌别人看他啊,连续几小时琢磨驼背啊,活不长啊,他就是个歇斯底里、半疯半傻的忧郁症小病虫,他就对阳光和春天毫无感知,也就不知道自己身体能好起来,不知道只要敢努力,他就能靠自己的双腿站起来。当新的、美好的念头开始赶走那些可恶的坏念头时,活力就回到他身上,健康的血液就在他血管里流淌,力量就如同洪水般涌入他的身体。他的科学实验相当实用,相当简单,根本不神秘,不怪诞。任何人身上都可能发生更大的奇迹呢,只要他一有不愉快或沮丧的念头,就聪明地记得快快把它们赶走,果断地让愉快勇敢的念头充满头脑。想要快乐,就得赶走忧伤。
精心栽培玫瑰的地方,
我的孩子,蓟刺就无法生长。
秘密花园恢复了生机,两个孩子与它一道,也恢复了健康。而那段时间里,有个男人正在遥远挪威的峡湾之滨、瑞士群山之间,那些美丽遥远的地方游荡。十年来,这个人满腹忧郁和悲伤。他缺乏勇气,从不敢尝试用其他念头取代那些忧郁与悲伤。他在蓝色的湖畔徘徊,想的是伤心的往事;在山坡上躺卧,周围漫山遍野,深蓝色的龙胆花盛开,空气馨香,想的还是伤心的往事。曾经拥有的幸福岁月中,可怕的灾难忽然从天而降,他从此丧魂失魄,内心漆黑一片,顽固地拒绝哪怕一丝丝光明穿透黑暗,照亮心灵。他任家园疏于照管,将己任抛之脑后。
他萍踪浪迹,让黑暗阴沉沉笼罩住自己,以致他的出现会令他人遭殃,因为他的阴郁毒害了周围的空气。多数陌生人认为他要么半疯半傻,要么灵魂暗藏罪恶。他个子高高,面容疲惫,肩膀畸形,在旅馆登记的姓名都这么写着:阿奇博尔德·克雷文,英格兰,约克郡,米赛尔维特庄园。
自打那天书房接见玛丽小姐,答应她可以拥有“一小块地”之后,他就一直云游四方,足迹踏遍欧洲最美的地方,虽说每个地方只肯盘桓数日。他选择最安静、最偏远的所在,登上云雾缭绕的山巅往下看,但见朝阳徐徐升起,霞光万丈,照亮群峰,犹如世界刚刚诞生。然而这光明似乎从未照亮过他的心,直到有一天,十年来,头回发生了一件奇事。
当时,他正在奥地利蒂罗尔幽静的山谷中独自漫步,山色如画,如此美景足以鼓舞任何人的灵魂跳出阴影。可是,他已走过一条长长的路,灵魂却未得到任何启发。最后,他乏了,就躺倒在小溪边绿毯似的苔藓上休息。那小溪清澈见底,穿过茂密湿润的满目葱茏,沿狭窄的水道欢快流淌。溪水潺潺而来,在流经的圆石上汩汩冒泡,好似有人低声窃笑。他目睹鸟儿飞来,低头在溪边饮水,旋即振翅远去。溪水活泼流淌,轻轻水声反衬得这里愈发静谧,整座山谷宁静异常。
阿奇博尔德·克雷文静观溪水清澈流淌,渐觉身心安宁,安宁得如同周围的山谷。他睡意蒙眬,却又睡不着,便坐起来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流水,发现溪水边长着些东西。那是一大片可爱的蓝色勿忘我花,紧挨小溪,叶子湿漉漉的。看着这些花,他的回忆油然而生。多年前,他也曾这般欣赏过这种花。他竟温存地想起这花儿的美丽,成百上千的小小的花朵组成多么曼妙的一道蓝色奇景。他并未觉察,这简单的思绪正悄然注入他的心灵——慢慢渗透着、渗透着,直至其他思绪都被轻轻赶跑。这情景,犹如一潭死水之中忽然涌起一股甘泉,这甘泉不断喷涌,再喷涌,最后竟将那潭死水荡涤一空。当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层。
他坐看那片亮丽娇柔的蓝色之时,但觉山谷愈发宁静,愈发宁静。不知坐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已发生变化。但最后他浑身一抖,如同大梦初醒,慢慢起身,站在绿毯般的苔藓上,轻柔而悠长地深吸了一口气,暗暗疑惑——他仿佛浑身松绑,如释重负,悄然轻松了。
“怎么回事?”他喃喃自问,抬手搓搓额头,“简直觉得,觉得——我又活了!”
我对未知事物的奇迹所知不足,说不清他身上怎么会发生这种奇迹,任何他人也说不清楚。连他自己也根本弄不懂——但数月过后,他回到米赛尔维特庄园,那奇妙时刻的记忆竟忽上心头,因为他偶然得知,柯林正是同一天在秘密花园里大声喊出:“我要活下去,永远永远活下去!”
当天夜里,这种奇特的安宁一直伴随他入梦,他睡得从未如此安稳和放松。可惜,这份安宁为时不久,他也不知道可以自觉保持这份安宁。第二天夜晚,他又敞开大门,任忧郁悲伤的思绪滚滚而来,占据了心灵。他离开那座山谷,再次云游四方。不过,他会纳闷,有时几分钟——有时半小时——黑色的重负会莫名其妙地再次解脱,他会觉得自己是个大活人,而非一具行尸走肉。慢慢地——慢慢地——不知为何——他竟与那座花园一道“恢复生机”。
金色夏日变为金黄秋天的时候,他来到了科莫湖[2],在这里找到了梦幻般的美景。他在碧波荡漾的湖上消磨时光,或去周边小山中远足,或走在温柔蓊郁的草木之中,使自己筋疲力尽,夜里方能睡得着。不过到这时,他发觉睡眠已经开始好转,也不再噩梦连连。
“也许,”他想,“我身体正变得强壮起来。”
他身体正在变得强壮,但是——正因为他改变了思想,才有了那些难得的安宁时光——他的灵魂也在慢慢变得强壮。他开始惦念米赛尔维特庄园,考虑该不该回家去。偶尔,他也会出神地惦念儿子,想自己假如回家,趁他熟睡之时,再站到那张四柱雕花大床旁边,俯身看到那张象牙般苍白的尖瘦的小脸,那惊人浓密的黑睫毛环绕着的紧闭的双眼。但想到这些,他就畏葸不前。
然而有一天,奇迹出现了。白天他走得太远,返回时,一轮圆月已是高悬,皎洁的月光照耀大地,整个世界一派紫色的朦胧。湖水宁静,湖滨宁静,树林宁静,一切皆妙不可言。他不忍回到下榻的别墅,却顺路来到临水的一座小露台上,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深深呼吸着夜晚所有的种种绝妙的馨香。他感觉那种奇妙的安宁悄悄弥漫,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直到他蒙眬睡去。
他不知自己何时睡去,何时开始做梦,但那梦境太真实,令他感觉并非在梦中。后来他记得,当时他以为自己多么敏锐,多么清醒呢。他认为自己坐在那儿,深吸迟开玫瑰的芳香,倾听脚边湖水拍击湖岸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呼唤,那声音悦耳、快乐、清晰,但很遥远。虽很遥远,却又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身边。
“阿奇!阿奇!阿奇[3]。”那声音呼唤着,接着再次呼唤,更悦耳,更清楚——“阿奇!阿奇!”
他认为自己跳了起来,并不惊慌,因为那声音太真切,太自然,他就应当听得清清楚楚。
“莱丽雅丝[4]!”他回应,“莱丽雅丝!你在哪儿?”
“在花园里,”那声音回应道,动听宛若金色长笛,“在花园里!”
那个梦戛然而止,但他并未苏醒。那一夜他睡得深沉而酣畅,睁眼已是晨光绚烂。但见一名仆人候在一旁,正注视着他。这是个意大利仆人,与别墅里其他仆人一样,早已习惯外国主人的任何怪癖,绝不大惊小怪。没人知道主人何时出去,何时归来,打算在何处过夜,是在花园里漫步,还是彻夜躺在船中,漂泊在湖上。仆人捧着只托盘,里面是几封书信。他默默地等着,直到克雷文先生伸手取信。仆人走后,克雷文先生把这些信拿在手中,静坐片刻,凝望湖水。那种奇妙的安宁依然环绕着他,不只安宁——还平添一种轻松,仿佛那场曾经发生的残忍的灾祸,根本不曾发生,一切只是他的想象而已。他反复思索昨夜的梦——那个真切——真切的梦。
“在花园里!”他喃喃自语,“在花园里!可是门锁着,钥匙也埋得很深啊。”
几分钟后,他扫一眼那些信件,最上面那封来自英国约克郡。是个女人清晰的笔迹,但这笔迹他并不认识。是谁写的他并不在意,但头几行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亲爱的先生:
我是苏珊·索尔比,曾在荒原上冒昧地跟您说过话。那次说的是玛丽小姐的事儿。现在还要冒昧地跟您说一次。对不起,先生,我要是您,就会回家来。我想您会乐意回家的。而且——请原谅,先生——我想,您的夫人要是在这儿的话,也会请您回家的。
您忠实的仆人
苏珊·索尔比
克雷文先生看了两遍,才把信塞回信封。他不由得反复琢磨起那个梦。
“我要回米赛尔维特庄园去,”他下着决心,“对,立刻就动身。”
他穿过花园去到别墅,吩咐皮彻立刻打点行装,他要回英国。
数日之后,他回到了约克郡。漫长的火车旅途中,他发现自己对儿子牵牵念念;而过去十年中,他却从未如此牵挂。那些年,他巴不得忘掉他才好。而今,他虽不刻意想他,可是对儿子的回忆却不断萦绕心头。他记得那些阴郁的日子里,他曾疯子一般胡言乱语——因为孩子活了下来,母亲却撒手而去。他曾拒绝看那孩子一眼,到后来不得不看时,却发现原来是那么个可怜的小东西。人人都断定这孩子活不了几天。但让那几个照看他的人大为惊奇的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竟活了下来。然后,人人又都说,他就算长大,也会是个驼背瘸腿的怪物。
克雷文先生没想做个坏父亲,问题是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是个父亲。他给儿子提供了医生、护士及种种舒适享受。但一想到儿子他就会畏缩,就把自己埋入个人的痛苦之中。在外流浪一年后,他头一次回到米赛尔维特庄园,见到那可怜巴巴的小东西无精打采,抬起表情冷漠的脸蛋,黑色睫毛环绕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那么像,又那么可恨地不像他妈妈那双快乐而令他迷恋的眼睛时,他大惊失色,实在无法忍受,转身就走。自那以后,他就很少见儿子,除非他已入睡。他对儿子的全部所知就是,他确认是残废,脾气暴躁,歇斯底里,半疯半傻,只能对他处处百依百顺,免得他大发雷霆、危害自己。
这一切回忆无法让他开心。列车旋风般穿越高山隧道,驶过金色的原野,这个恢复生机的男人开始用一种新的思维方式,长时间不间断地深刻反省自己。
“也许十年来我全都错了?”他自问,“十年,多么漫长的岁月。也许现在弥补已经太晚——太晚了。我以前多糊涂!”
第27章 在花园里 世界初始,每个世纪都有奇妙的新发现。上个世纪[1]令人惊叹的发现则比以前任何世纪都要多。在眼前这个新纪元里,无数惊人的新事物还有待我们去创造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