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10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僊醪曲演红楼梦(2/2)
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僊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
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僊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
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著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僊姑姓名:一名痴梦僊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
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 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开辟鸿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著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著,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僊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僊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面道: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慕。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僊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僊。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婬荡贪欢媾。觑著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挨过?则看那,白杨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著,连天衰草遮坟墓。这就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著长生菓。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衹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收尾·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净!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婬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婬』为饰,又以『情而不婬』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婬,知情更婬。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婬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僊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婬』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婬』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婬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婬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婬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婬』。『意婬』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僊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僊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衹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橕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著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正是: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经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