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14 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2/2)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了。」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礼已经打点了,派谁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谁闲著,不管打发著那四个女人去就是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来,请我明日过去逛逛,明日倒没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没事有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他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他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姐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立等著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嘲笑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同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好东西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著,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与老爷请安去了。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叔立刻要见见我那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呢,宝叔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著,忙什么?」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著,别委曲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凤姐说道:「既这么著,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一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惯了,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的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道:「他是哪吒,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
说著,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的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欠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的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学名唤秦钟。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知道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过,一时吃毕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那宝玉自一见秦钟人品,心中便如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就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中,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娇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寒』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然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便实而答之。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发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菓,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菓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菓,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著我,不要理他。他虽腼腆,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些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著,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病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著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著。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告诉你姐丈姐姐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亦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家祖母,无不速成之理的。」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顽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吃晚饭。
饭毕,因天黑了,尤氏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家去。」媳妇们传了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著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著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著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著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著,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道:「伺候齐了。」
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下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洒落洒落。因趁著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来,比你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来,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著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只得上去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没天日的话来,唬的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见『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瞋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吣,你是什么样人,不说不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忙央告:「姐姐,我再不敢了。」凤姐道:「这才是呢。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你同你秦家侄儿学里念书去要紧。」说著,自回往荣府而来。正是: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了去了。」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