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32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贾宝玉机敏动诸宾(1/2)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贾宝玉机敏动诸宾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祭。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衹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
又不知历几何时。
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等听了,都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时,然后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倘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著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园中来戏耍。此时亦才进去,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著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著,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中。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抽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著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说,倏尔青出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萧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巴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衹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衹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衹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著,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著,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贾宝玉机敏动诸宾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