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33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贾宝玉机敏动诸宾(2/2)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巧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便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著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衹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 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著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著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衹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手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著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著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荳蔻诗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衹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说著,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衹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僊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象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著,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著,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著,一径引入,绕著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著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衹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著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著,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 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著,又转了两层纱厨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著,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见。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著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著。还不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再看下回分解。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为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