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36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1/2)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挣扎著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著一轴美人,极画的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冷静,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著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著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处,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他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大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 字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做 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说著,沉思一会。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微微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便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著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菓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著宝玉,一把拉著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慕失,也是顽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著打著,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衹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菓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菓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菓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著,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著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当下宝玉穿著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他们就不问你那去的?」宝玉笑道:「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著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著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菓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著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头们只顾顽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们不著,因此只顾顽,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著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著,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著,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遭塌了。我只想风乾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他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他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是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禁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此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放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放,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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