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43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2/2)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著,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著,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衹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方是乾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衹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衹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著,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几,命你们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出去,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著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著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机心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著,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著前,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乱说猜著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著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菓以及各色玩物,为猜著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菓,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菓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衹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著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著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著便念道:「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菓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著,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著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须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衹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顽要,即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衹是思索,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象适才坐著,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著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著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衹是厮缠。
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且听下回分解。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著,便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