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一幕(2/7)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具,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
〔四凤约有十七八岁,脸上红润,是个健康的少女,她整个的身体都很发育,手很白很大,走起路来,过于发育的乳房很显明地在衣服底下颤动着。她穿一件旧的白纺绸上衣,粗山东绸的裤子,一双略旧的布鞋。她全身都非常整洁,举动虽然很活泼,因为经过两年在周家的训练,她说话很大方,很爽快,却很有分寸。她的一双大而有长睫毛的水灵灵的眼睛能够很灵敏地转动,也能敛一敛眉头,很庄严地注视着。她有大的嘴,嘴唇自然红艳艳的,很宽,很厚,当她笑的时候,牙齿整齐地露出来,嘴旁也显着一对笑涡,然而她面部整个轮廓是很庄重地显露着诚恳。她的面色不十分白,天气热,鼻尖微微有点汗,她时时用手绢揩着。她很爱笑,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但是她现在皱着眉头。
〔她的父亲——鲁贵——约莫有四十多岁的样子,神气萎缩,最令人注目的是粗而乱的眉毛同肿眼皮。他的嘴唇,松弛地垂下来,和他眼下凹进去的黑圈,都表示着极端的肉欲放纵。他的身体较胖,面上的肌肉宽弛地不肯动,但是总能很卑贱地谄笑着,和许多大家的仆人一样。他很懂事,尤其是很懂礼节,他的背略有点伛偻,似乎永远欠着身子向他的主人答应着“是”。他的眼睛锐利,常常贪婪地窥视着,如一只狼;他很能计算的。虽然这样,他的胆量不算大;全部看去,他还是萎缩的。他穿的虽然华丽,但是不整齐的。现在他用一条抹布擦着东西,脚下是他刚刷好的黄皮鞋。时而,他用自己的衣襟揩脸上的油汗。
鲁 贵 (喘着气)四凤!
鲁四凤 (只做听不见,依然滤她的汤药)
鲁 贵 四凤!
鲁四凤 (看了她的父亲一眼)喝,真热。(走向右边的衣柜旁,寻一把芭蕉扇,又走回中间的茶几旁扇着。)
鲁 贵 (望着她,停下工作)四凤,你听见了没有?
鲁四凤 (烦厌地,冷冷地看着她的父亲)是!爸!干什么?
鲁 贵 我问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鲁四凤 都知道了。
鲁 贵 (一向是这样被女儿看待的,只好是抗议似的)妈的,这孩子!
(回过头来,脸正向观众)您少说闲话吧!(挥扇,嘘出一口气)呵!天气这样闷热,回头多半下雨。(忽然)老爷出门穿的皮鞋,您擦好了没有?(到鲁贵面前,拿起一只皮鞋不经意地笑着)这是您擦的!这么随随便便抹了两下,——老爷的脾气您可知道。
鲁 贵 (一把抢过鞋来)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将鞋扔在地上)四凤,你听着,我再跟你说一遍,回头见着你妈,别忘了把新衣服都拿出来给她瞧瞧。
鲁四凤 (不耐烦地)听见了。
鲁 贵 (自傲地)叫她想想,还是你爸爸混事有眼力,还是她有眼力。
鲁四凤 (轻蔑地笑)自然您有眼力啊!
鲁 贵 你还别忘了告诉你妈,你在这儿周公馆吃的好,喝的好,就是白天侍候太太少爷,晚上还是听她的话,回家睡觉。
鲁四凤 那倒不用告诉,妈自然会问的。
鲁 贵 (得意)还有啦,钱,(贪婪地笑着)你手下也有许多钱啦!
鲁四凤 钱!?
鲁 贵 这两年的工钱,赏钱,还有(慢慢地)那零零碎碎的,他们……
鲁四凤 (赶紧接下去,不愿听他要说的话)那您不是一块两块都要走了么?喝了!赌了!
鲁 贵 (笑,掩饰自己)你看,你看,你又那样。急,急,急什么?我不跟你要钱。喂,我说,我说的是——(低声)他——不是也不断地塞给你钱花么?
鲁四凤 (惊讶地)他?谁呀?
鲁 贵 (索性说出来)大少爷。
鲁四凤 (红脸,声略高,走到鲁贵面前)谁说大少爷给我钱?爸爸,您别又穷疯了,胡说乱道的。
鲁 贵 (鄙笑着)好,好,好,没有,没有。反正这两年你不是存点钱么?(鄙吝地)我不是跟你要钱,你放心。我说啊,你等你妈来,把这些钱也给她瞧瞧,叫她也开开眼。
鲁四凤 哼,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回到中间茶桌滤药)。
鲁 贵 (坐在长沙发上)钱不钱,你没有你爸爸成么?你要不到这儿周家大公馆帮主儿,这两年尽听你妈妈的话,你能每天吃着喝着,这大热天还穿得上小纺绸么?
鲁四凤 (回过头)哼,妈是个本分人,念过书的,讲脸,舍不得把自己的女儿叫人家使唤。
鲁 贵 什么脸不脸?又是你妈的那一套!你是谁家的小姐?——妈的,底下人的女儿,帮了人就失了身份啦。
鲁四凤 (气得只看父亲,忽然厌恶地)爸,您看您那一脸的油,——您把老爷的鞋再擦擦吧。
鲁 贵 (汹汹地)讲脸呢,又学你妈的那点穷骨头,你看她,她要脸!跑他妈的八百里外,女学堂里当老妈,为着一月八块钱,两年才回一趟家。这叫本分,还念过书呢;简直是没出息。
鲁四凤 (忍气)爸爸,您留几句回家说吧,这是人家周公馆!
鲁 贵 咦,周公馆也挡不住我跟我女儿谈家务啊!我跟你说,你的妈……
鲁四凤 (突然)我可忍了好半天了。我跟您先说下,妈可是好容易才回一趟家。这次,也是看哥哥跟我来的。您要是再给她一个不痛快,我就把您这两年做的事都告诉哥哥。
鲁 贵 我,我,我做了什么事啦?(觉得在女儿面前失了身份)喝点,赌点,玩点,这三样,我快五十的人啦,还怕他么?
鲁四凤 他才懒得管您这些事呢!——可是他每月从矿上寄给妈用的钱,您偷偷地花了,他知道了,就不会答应您!
鲁 贵 那他敢怎么样,(高声地)他妈嫁给我,我就是他爸爸。
鲁四凤 (羞愧)小声点!这有什么喊头。——太太在楼上养病呢。
鲁 贵 哼!(滔滔地)我跟你说,我娶你妈,我还抱老大的委屈呢。你看我这么个机灵人,这周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哪一个不说我鲁贵呱呱叫。来这里不到两个月,我的女儿就在这公馆找上事,就说你哥哥,没有我,能在周家的矿上当工人么?叫你妈说,她成么?——这样,你哥哥同你妈还是一个劲儿地不赞成我。这次回来,你妈要还是那副寡妇脸子,我就当你哥哥的面不认她,说不定就离了她,别看她替我养个女儿,外带来你这个倒霉蛋的哥哥。
鲁四凤 (不愿听)哦,爸爸。
鲁 贵 哼,(骂得高兴了)谁知道哪个王八蛋养的儿子。
鲁四凤 哥哥哪点对不起您,您这样骂他干什么?
鲁 贵 他哪一点对得起我?当大兵,拉包月车,干机器匠,念书上学,哪一行他是好好地干过?好容易我荐他到了周家的矿上去,他又跟工头闹起来,把人家打啦。
鲁四凤 (小心地)我听说,不是我们老爷先叫矿上的警察开了枪,他才领着工人动的手么?
鲁 贵 反正这孩子混蛋,吃人家的钱粮,就得听人家的话。好好地,要罢工,现在又得靠我这老面子跟老爷求情啦!
鲁四凤 您听错了吧;哥哥说他今天自己要见老爷,不是找您求情来的。
鲁 贵 (得意)可是谁叫我是他的爸爸呢,我不能不管啦。
鲁四凤 (轻蔑地看着她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好,您歇歇吧,我要上楼给太太送药去了,(端起了药碗向左边饭厅走)。
鲁 贵 你先停一停,我再说一句话。
鲁四凤 (打岔)开午饭了,老爷的普洱茶先泡好了没有?
鲁 贵 那用不着我,他们小当差早伺候到了。
鲁四凤 (闪避地)哦,好极了,那我走了。
鲁 贵 (拦住她)四凤,你别忙,我跟你商量点事。
鲁四凤 什么?
鲁 贵 你听啊,昨天不是老爷的生日么?大少爷也赏给我四块钱。
鲁四凤 好极了,(口快地)我要是大少爷,我一个子也不给您。
鲁 贵 (鄙笑)你这话对极了!四块钱,够干什么的,还了点账,就干了。
鲁四凤 (伶俐地笑着)那回头您跟哥哥要吧。
鲁 贵 四凤,别——你爸爸什么时候借钱不还账?现在你手上方便,随便匀给我七块八块好么?
鲁四凤 我没有钱。(停一下放下药碗)您真是还账了么?
鲁 贵 (赌咒)我跟我的亲生女儿说瞎话是王八蛋!
鲁四凤 您别骗我,说了实在的,我也好替您想想法。
鲁 贵 真的!?——说起来这不怪我。昨天那几个零钱,大账还不够,小账剩点零,所以我就耍了两把,也许赢了钱,不都还了么?谁知运气不好,连喝带输,还倒欠了十来块。
鲁四凤 这是真的?
鲁 贵 (真心地)这可一句瞎话也没有。
鲁四凤 (故意揶揄地)那我实实在在地告诉您,我也没有钱!(说毕就要拿起药碗)。
鲁 贵 (着急)凤儿,你这孩子是什么心思?你可是我的亲生孩子。
鲁四凤 (嘲笑地)亲生的女儿也没有法子把自己卖了,替您老人家还赌账啊?
鲁 贵 (严重地)孩子,你可放明白点,你妈疼你,只在嘴上,我可是把你的什么要紧的事情,都处处替你想。
鲁四凤 (明白地,但是不知他闹的什么把戏)您心里又要说什么?
鲁 贵 (停一停,四面望了一望,更近地逼着四凤,佯笑)我说,大少爷常跟我提过你,大少爷,他说——
鲁四凤 (管不住自己)大少爷!大少爷!你疯了!——我走了,太太就要叫我呢。
鲁 贵 别走,我问你一句,前天!我看见大少爷买衣料,——
鲁四凤 (沉下脸)怎么样?(冷冷地看着鲁贵)
鲁 贵 (打量四凤周身)嗯——(慢慢地拿起四凤的手)你这手上的戒指,(笑着)不也是他送给你的么?
鲁四凤 (厌恶地)您说话的神气真叫我心里想吐。
鲁 贵 (有点气,痛快地)你不必这样假门假事,你是我的女儿。(忽然贪婪地笑着)一个当差的女儿,收人家点东西,用人家一点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这不要紧,我都明白。
鲁四凤 好吧,那么你说吧,究竟要多少钱用?
鲁 贵 不多,三十块钱就成了。
鲁四凤 哦?(恶意地)那你就跟这位大少爷要去吧。我走了。
鲁 贵 (恼羞)好孩子,你以为我真装糊涂,不知道你同这混帐大少爷做的事么?
鲁四凤 (惹怒)您是父亲么?父亲有跟女儿这样说话的么?
鲁 贵 (恶相地)我是你的爸爸,我就要管你。我问你,前天晚上——
鲁四凤 前天晚上?
鲁 贵 我不在家,你半夜才回来,以前你干什么?
鲁四凤 (掩饰)我替太太找东西呢。
鲁 贵 为什么那么晚才回家?
鲁四凤 (轻蔑地)您这样的父亲没有资格来问我。
鲁 贵 好文明词!你就说不上你上哪去呢。
鲁四凤 那有什么说不上!
鲁 贵 什么?说!
鲁四凤 那是太太听说老爷刚回来,又要我检老爷的衣服。
鲁 贵 哦,(低声,恐吓地)可是半夜送你回家的那位是谁?坐着汽车,醉醺醺,只对你说胡话的那位是谁呀?(得意地微笑)。
鲁四凤 (惊吓)那,那——
鲁 贵 (大笑)哦,你不用说了,那是我们鲁家的阔女婿!——哼,我们两间半破瓦房居然来了坐汽车的男朋友,找我这当差的女儿啦!(突然严厉)我问你,他是谁?你说。
鲁四凤 他,他是——
〔鲁大海进——四凤的哥哥,鲁贵的半子——他身体魁伟,粗黑的眉毛几乎遮盖着他的锐利的眼,两颊微微地向内凹,显着颧骨异常突出,正同他的尖长的下巴一样地表现他的性格的倔强的。他有一张大而薄的嘴唇,正和他的妹妹带着南方的热烈的、厚而红的嘴唇成强烈的对照。他说话微微有点口吃,但是在他感情激昂的时候,他词锋是锐利的。现在他刚从六百里外的煤矿回来,矿里罢了工,他是煽动者之一,几月来的精神的紧张,使他现在露出有点疲乏的神色,胡须乱蓬蓬的,看去几乎老得像鲁贵的弟弟,只有逼近地观察他,才觉出他的眼神同声音,还正是同他的妹妹一样年轻,一样地热,都是火山的爆发,满蓄着精力的白热的人物。他穿了一件工人的蓝布褂子,油渍的草帽在手里,一双黑皮鞋,有一只鞋带早不知失在哪里。进门的时候,他略微有点不自在,把胸膛敞开一部分,笨拙地又扣上一两个扣子,他说话很简短,表面是冷冷的。
〔开幕时,四凤在靠中墙的长方桌旁,背着观众滤药,她不时地摇着一把蒲扇,一面在揩汗,鲁贵(她的父亲)在沙发旁擦着矮几上零碎的银家具,很吃力地;额上冒着汗珠。 〔四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