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一章(3/7)
鲁大海 凤儿!
鲁四凤 哥哥!
鲁 贵 (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鲁四凤 (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鲁 贵 (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鲁大海 怎么回事?
鲁 贵 (看一看大海,又回头)你先别管。
鲁四凤 哥哥,没什么要紧的事。(向鲁贵)好吧,爸,我们回头商量,好吧?
鲁 贵 (了解地)回头商量?(肯定一下,再盯四凤一眼)那么,就这么办。(回头看大海傲慢地)咦,你怎么随随便便跑进来啦?
鲁大海 (简单地)在门房等了半天,一个人也不理我,我就进来啦。
鲁 贵 大海,你究竟是矿上大粗的工人,连一点大公馆的规矩也不懂。
鲁四凤 人家不是周家的底下人。
鲁 贵 (很有理由地)他在矿上吃的也是周家的饭哪。
鲁大海 (冷冷地)他在哪儿?
鲁 贵 (故意地)他,谁是他?
鲁大海 董事长。
鲁 贵 (教训的样子)老爷就是老爷,什么董事长,上我们这儿就得叫老爷。
鲁大海 好,你跟我问他一声,说矿上有个工人代表要见见他。
鲁 贵 我看,你先回家去。(有把握地)矿上的事有你爸爸在这儿替你张罗。回头跟你妈、妹妹聚两天,等你妈去,你回到矿上,事情还是有的。
鲁大海 你说我们一块儿在矿上罢完工,我一个人要你说情,自己再回去?
鲁 贵 那也没有什么难看啊。
鲁大海 (没有办法)好,你先给我问他一声。我有点旁的事,要先跟他谈谈。
鲁四凤 (希望他走)爸,你看老爷的客走了没有,你再领着哥哥见老爷。
鲁 贵 (摇头)哼,我怕他不会见你吧。
鲁大海 (理直气壮)他应当见我,我也是矿上工人的代表。前天,我们一块在这儿的公司见过他一次。
鲁 贵 (犹疑地)那我先给你问问去。
鲁四凤 你去吧。
(鲁贵走到老爷书房门口)
鲁 贵 (转过来)他要是见你,你可少说粗话,听见了没有?
(鲁贵很老练地走着阔当差的步伐,进了书房)。
鲁大海 (目送鲁贵进了书房)哼,他忘了他还是个人。
鲁四凤 哥哥,你别这样说,(略顿,嗟叹地)无论如何,他总是我们的父亲。
鲁大海 (望着四凤)他是你的,我并不认识他。
鲁四凤 (胆怯地望着哥哥,忽然想起,跑到书房门口,望了一望)你说话顶好声音小点,老爷就在里面旁边的屋子里呢!
鲁大海 (轻蔑地望着四凤)好。妈也快回来了,我看你把周家的事辞了,好好回家去。
鲁四凤 (惊讶)为什么?
鲁大海 (简短地)这不是你住的地方。
鲁四凤 为什么?
鲁大海 我——恨他们。
鲁四凤 哦!
鲁大海 (刻毒地)周家的人多半不是好东西,这两年我在矿上看见了他们所做的事。(略顿,缓缓地)我恨他们。
鲁四凤 你看见什么?
鲁大海 凤儿,你不要看这样威武的房子,阴沉沉地都是矿上埋死的苦工人给换来的!
鲁四凤 你别胡说,这屋子听说直闹鬼呢。
鲁大海 (忽然)刚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在花园里躺着,脸色发白,闭着眼睛,像是要死的样子,听说这就是周家的大少爷,我们董事长的儿子。啊,报应,报应。
鲁四凤 (气)你,——(忽然)他待你顶好,你知道么?
鲁大海 他父亲做尽了坏人弄钱,他自然可以行善。
鲁四凤 (看大海)两年我不见你,你变了。
鲁大海 我在矿上干了两年,我没有变,我看你变了。
鲁四凤 你的话我有点不懂,你好像——有点像二少爷说话似的。
鲁大海 你是要骂我么?“少爷”?哼,在世界上没有这两个字!
〔鲁贵由左边书房进。
鲁 贵 (向大海)好容易老爷的客刚走,我正要说话,接着又来一个。我看,我们先下去坐坐吧。
鲁大海 那我还是自己进去。
鲁 贵 (拦住他)干什么?
鲁四凤 不,不。
鲁大海 也好,不要叫他看见我们工人不懂礼节。
鲁 贵 你看你这点穷骨头。老头说不见就不见,在下房再等一等,算什么?我跟你走,这么大院子,你别胡闯乱闯走错了。(走向中门,回头)四凤,你先别走,我就回来,你听见了没有?
鲁四凤 你去吧。
〔鲁贵、大海同下。
鲁四凤 (厌倦地摸着前额,自语)哦,妈呀!
〔外面花园里听见一个年轻的轻快的声音,唤着“四凤”!疾步中夹杂着跳跃,渐渐移近中间门口。
鲁四凤 (有点惊慌)哦,二少爷。
〔门口的声音。
〔声:四凤!四凤!你在哪儿?
〔四凤慌忙躲在沙发背后。
〔声:四凤,你在这屋子里么?
〔周冲进。他身体很小,却有着大的心,也有着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年轻,才十七岁,他已经幻想过许多许多不可能的事实,他是在美的梦里活着的。现在他的眼睛欣喜地闪动着,脸色通红,冒着汗,他在笑。左腋下挟着一只球拍,右手正用白毛巾擦汗,他穿着打球的白衣服。他低声唤着四凤。
周 冲 四凤!四凤!(四面望一望)。咦,她上哪儿去了?(蹑足走向右边的饭厅,开开门,低声)四凤你出来,四凤,我告诉你一件事。四凤,一件喜事。(他又轻轻地走到书房门口,更低声)四凤。
〔里面的声音:(严峻地)是冲儿么?
周 冲 (胆怯地)是我,爸爸。
〔里面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周 冲 嗯,我叫四凤呢。
〔里面的声音:(命令地)快去,她不在这儿。
〔周冲把头由门口缩回来,做了一个鬼脸。
周 冲 咦,奇怪。
〔他失望地向右边的饭厅走去,一路低低唤着四凤。
鲁四凤 (看见周冲已走,呼出一口气)他走了!(焦灼地望着通花园的门)
〔鲁贵由中门进。
鲁 贵 (向四凤)刚才是谁在喊你?
鲁四凤 二少爷。
鲁 贵 他叫你干么?
鲁四凤 谁知道。
鲁 贵 (责备地)你为什么不理他?
鲁四凤 哦,我(擦眼泪)——不是您叫我等着么?
鲁 贵 (安慰地)怎么,你哭了么?
鲁四凤 我没哭。
鲁 贵 孩子,哭什么,这有什么难过?(仿佛在做戏)谁叫我们穷呢?穷人没有什么讲究。没法子,什么事都忍着点,谁都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好孩子。
鲁四凤 (抬起头)得了,您痛痛快快说话好不好。
鲁 贵 (不好意思)你看,刚才我走到下房,这些王八蛋就跑到公馆跟我要账,当着上上下下的人,我看没有二十块钱,简直圆不下这个脸。
鲁四凤 (拿出钱来)我的都在这儿。这是我回头预备给妈买衣服的,现在你先拿去用吧。
鲁 贵 (佯辞)那你不是没有花的了么?
鲁四凤 得了,您别这样客气啦。
鲁 贵 (笑着接下钱,数)只十二块?
鲁四凤 (坦白地)现钱我只有这么一点。
鲁 贵 那么,这堵着周公馆跟我要账的,怎么打发呢?
鲁四凤 (忍着气)您叫他们晚上到我们家里要吧。回头,见着妈,再想别的法子,这钱,您留着自己用吧。
鲁 贵 (高兴地)这给我啦,那我只当着你这是孝敬父亲的。——哦,好孩子,我早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
鲁四凤 (没有办法)这样,您让我上楼去吧。
鲁 贵 你看,谁管过你啦。去吧,跟太太说一声,说鲁贵直惦记太太的病。
鲁四凤 知道,忘不了。(拿药走)
鲁 贵 (得意)对了,四凤,我还告诉你一件事。
鲁四凤 您留着以后再说吧,我可得给太太送药去了。
鲁 贵 (暗示着)你看,这是你自己的事。(假笑)
鲁四凤 (沉下脸)我又有什么事?(放下药碗)好,我们今天都算清楚再走。
鲁 贵 你瞧瞧,又急了。真快成小姐了,耍脾气倒是呱呱叫啊。
鲁四凤 我沉得住气,您尽管说吧。
鲁 贵 孩子,你别这样,(正经地)我劝你小心点。
鲁四凤 (嘲弄地)我现在钱也没有了,还用得着小心干什么?
鲁 贵 我跟你说,太太这两天的神气有点不大对的。
鲁四凤 太太的神气不对有我的什么?
鲁 贵 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
鲁四凤 为什么?
鲁 贵 为什么?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岁数大得多,太太跟老爷不好。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他比太太的岁数差得也有限。
鲁四凤 这我都知道。
鲁 贵 可是太太疼大少爷比疼自己的孩子还热,还好。
鲁四凤 当后娘只好这样。
鲁 贵 你知道这屋子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来,老爷在矿上的时候,就是白天也是一个人也没有么?
鲁四凤 不是半夜里闹鬼么?
鲁 贵 你知道这鬼是什么样儿么?
鲁四凤 我只听说到从前这屋子里常听见叹息的声音,有时哭,有时笑的,听说这屋子死过人,屈死鬼。
鲁 贵 鬼!一点也不错,——我可偷偷地看见啦。
鲁四凤 什么,您看见,您看见什么?鬼?
鲁 贵 (自负地)那是你爸爸的造化。
鲁四凤 您说。
鲁 贵 那时你还没有来,老爷在矿上,那么大,阴森森的院子,只有太太,二少爷,大少爷住。那时这屋子就闹鬼,二少爷小孩,胆小,叫我在他门口睡。那时是秋天,半夜里二少爷忽然把我叫起来,说客厅又闹鬼,叫我一个人去看看。二少爷的脸发青,我也直发毛。可是我是刚来的底下人,少爷说了,我怎样好不去呢?
鲁四凤 您去了没有?
鲁 贵 我喝了两口烧酒,穿过荷花池,就偷偷地钻到这门外的走廊旁边,就听见这屋子里啾啾地像一个女鬼在哭。哭得惨!心里越怕,越想看。我就硬着头皮从这门缝里,向里一望。
鲁四凤 (喘气)您瞧见什么?
鲁 贵 就在这张桌上点着一支要灭不灭的洋蜡烛,我恍恍惚惚地看见两个穿着黑衣裳的鬼,并排地坐着,像是一男一女,背朝着我,那个女鬼像是靠着男鬼的身边哭,那个男鬼低着头直叹气。
鲁四凤 哦,这屋子有鬼是真的。
鲁 贵 可不是?我就是乘着酒劲儿,朝着窗户缝,轻轻地咳嗽一声。就看这两个鬼飕一下子分开了,都向我这边望:这一下子他们的脸清清楚楚地正对着我,这我可真见了鬼了。
鲁四凤 鬼么?什么样?(停一下,鲁贵四面望一望)谁?
鲁 贵 我这才看见那个女鬼呀,(回头低声)——是我们的太太。
鲁四凤 太太?——那个男的呢?
鲁 贵 那个男鬼,你别怕,——就是大少爷。
鲁大海 凤儿! 鲁四凤 哥哥! 鲁 贵 (向四凤)你说呀!装什么哑巴。 鲁四凤 (看大海,有意义地开话头)哥哥! 鲁 贵 (不顾地)你哥哥来也得说呀。 鲁大海 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