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一章(6/7)
周蘩漪 为什么?怪他?
周 冲 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性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感情很盛的,哥哥就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周蘩漪 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
周 冲 妈,可是哥哥现在真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周蘩漪 他还怎么样?
周 冲 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周蘩漪 哦!
周 冲 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他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周蘩漪 (自语)从前?
周 冲 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周蘩漪 他还说什么话来么?
周 冲 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周蘩漪 (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周 冲 (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戆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滓渣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便知道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仁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审阅自己的内心过误,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来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的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贸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唇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的冲上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漩涡里,他昏迷似的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咬一口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内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地他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致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心内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忘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他并不感觉得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那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蘩漪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噩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于热烈的狂欢,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丧,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不整齐,他打着呵欠。
周 冲 哥哥。
周 萍 你在这儿。
周蘩漪 (觉得没有理她)萍!
周 萍 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周蘩漪 我刚下楼来。
周 萍 (转头问周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周 冲 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周 萍 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周 冲 你不要去。
周 萍 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
周 冲 他大概跟一个人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周 萍 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周 冲 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周蘩漪 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周 萍 (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周 冲 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周蘩漪 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周 冲 妈!
周 萍 您好一点了么?
周蘩漪 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周 萍 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周蘩漪 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周 萍 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周 冲 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周蘩漪 (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周 冲 妈,你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周蘩漪 这是理由么,萍?
周 萍 (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周蘩漪 (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周 萍 怎么讲?
周蘩漪 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周 萍 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周蘩漪 (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周 冲 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周 萍 (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周 冲 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团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展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着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是和倔强。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有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分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征。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扳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周 萍
周 冲 (同时)爸。
周 冲 客走了?
周朴园 (点头,转向蘩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周蘩漪 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周朴园 还好。——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周 冲 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
周朴园 (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复老人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周蘩漪 (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周朴园 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成问题。
周 冲 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周朴园 谁是鲁大海?
周 冲 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周朴园 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周 冲 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周朴园 哼,现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周 冲 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周朴园 (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周 冲 (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周朴园 (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蘩漪)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话说么?
周 萍 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周朴园 哦,什么事?
周 萍 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周朴园 这边公司的事,你交待完了么?
周 萍 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周朴园 (停一下,看周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周 萍 这两年在这儿做事太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周朴园 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哪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打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周 冲 (犹豫地)爸爸。
周朴园 (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周 冲 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周朴园 什么?
周 冲 (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分分出来。
周朴园 哦。
周蘩漪 为什么?怪他? 周 冲 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性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感情很盛的,哥哥就是一个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