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二章(3/7)
周蘩漪 啊,你,你刚才在——
鲁 贵 我?我在大客厅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周蘩漪 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鲁 贵 (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周蘩漪 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鲁 贵 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周蘩漪 四凤给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鲁 贵 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
周蘩漪 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鲁 贵 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周蘩漪 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鲁 贵 是,太太。
〔鲁贵下,蘩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周蘩漪 (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那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妒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
鲁 贵 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
周蘩漪 (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送去。
〔蘩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秀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慧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魄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奸小,恰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土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尤其因为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女儿,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齐整,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更是粗鄙了。
鲁四凤 太太呢?
鲁 贵 就下来。
鲁四凤 妈,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 妈 不累。
鲁四凤 (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侍萍 不,不要走,我不热。
鲁 贵 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儿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橘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侍萍 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会,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鲁 贵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侍萍 (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了解啦。(要解它)
鲁四凤 (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侍萍 (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鲁四凤 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侍萍 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给你拿出来啦。
鲁四凤 什么?妈。
鲁侍萍 (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
鲁四凤 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
鲁侍萍 好,你猜吧。
鲁四凤 小石娃娃?
鲁侍萍 (摇头)不对,你太大了。
鲁四凤 小粉扑子。
鲁侍萍 (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
鲁四凤 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
鲁侍萍 (笑)差不多。
鲁四凤 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贵看)
鲁 贵 (随声说)好!好!
鲁四凤 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
鲁 贵 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
鲁侍萍 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首饰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检出这一件,拿来送给你,你看好不好?
鲁四凤 好,妈,我正要这个呢。
鲁 贵 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得真好。
鲁四凤 (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
鲁侍萍 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鲁四凤 (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
鲁 贵 (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馆,不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做的衣裳给你妈看看。
鲁四凤 (白眼)妈不希罕这个。
鲁 贵 你不也有点首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鲁侍萍 (向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过你,我说过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叫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鲁四凤 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鲁 贵 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给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儿嘀咕上的。
鲁四凤 (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怕他等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
鲁 贵 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母女二人相对凄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的笑。
鲁侍萍 (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面前,跪下。
鲁四凤 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侍萍 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鲁四凤 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鲁侍萍 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命,妈最看得开,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轻,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鲁四凤 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鲁侍萍 (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具太旧了点。这是——?
鲁四凤 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侍萍 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鲁四凤 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具多笨哪。
鲁侍萍 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鲁四凤 您也觉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侍萍 (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鲁四凤 (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侍萍 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
鲁四凤 (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侍萍 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鲁四凤 妈,您怎么啦?
鲁侍萍 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周蘩漪 啊,你,你刚才在—— 鲁 贵 我?我在大客厅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么? 周蘩漪 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鲁 贵 (谄笑)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