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二章(5/7)
鲁 贵 是,太太。
〔鲁贵由中门下。
周蘩漪 (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热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
鲁侍萍 什么?
周蘩漪 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
鲁侍萍 太太,这是笑话。
周蘩漪 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
鲁侍萍 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
周蘩漪 (追一步)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
鲁侍萍 (不喜欢蘩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帮这儿两年,她总不会做出一点糊涂事的。
周蘩漪 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
鲁侍萍 (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我就请太太准了她的长假。
周蘩漪 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
鲁侍萍 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父亲管的。明天,我准离开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
周蘩漪 那么,也好,回头我叫账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子旧衣服,也可以带着去,留着她以后在家里穿。
鲁侍萍 (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
周蘩漪 (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在这儿好的。
〔朴园由书房上。
周朴园 蘩漪!
〔蘩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
周朴园 你怎么还不去?
周蘩漪 (故意地)上哪儿?
周朴园 克大夫在等着你,你不知道么?
周蘩漪 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周朴园 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周蘩漪 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再喝了。
周朴园 那么你的病……
周蘩漪 我没有病。
周朴园 (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
周蘩漪 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
周朴园 (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周蘩漪 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周朴园 (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周蘩漪 (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周朴园 (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周蘩漪 (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厅跑下,重重地关上门)
周朴园 来人!
〔仆人上。
仆 人 老爷!
周朴园 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
仆 人是,老爷。
周朴园 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
仆 人 是,老爷。
周朴园 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
仆 人 是,老爷。
〔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枝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周朴园 (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侍萍 (看着他)大概是的。
周朴园 (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侍萍 嗯。
周朴园 (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侍萍 (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周朴园 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侍萍 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周朴园 你的女儿?
鲁侍萍 四凤是我的女儿。
周朴园 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侍萍 哦。——老爷没有事了?
周朴园 (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侍萍 哦。(很自然地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周朴园 (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侍萍 我姓鲁。
周朴园 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侍萍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周朴园 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侍萍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周朴园 (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侍萍 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朴园 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侍萍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周朴园 (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鲁侍萍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周朴园 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侍萍 哦,好地方。
周朴园 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侍萍 是,老爷。
周朴园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侍萍 哦。
周朴园 你知道么?
鲁侍萍 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周朴园 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侍萍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周朴园 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侍萍 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周朴园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侍萍 姓梅的?
周朴园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侍萍 不敢说。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周朴园 哦?你说说看。
鲁侍萍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周朴园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侍萍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周朴园 (苦痛)哦!
鲁侍萍 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她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周朴园 (汗涔涔地)哦。
鲁侍萍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周朴园 (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侍萍 我姓鲁,老爷。
周朴园 (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鲁侍萍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周朴园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侍萍 亲戚?
周朴园 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侍萍 哦——那用不着了。
周朴园 怎么?
鲁侍萍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周朴园 (惊愕)什么?
鲁侍萍 她没有死。
周朴园 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侍萍 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周朴园 哦,救活啦?
鲁侍萍 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周朴园 那么,她呢?
鲁侍萍 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周朴园 那个小孩呢?
鲁侍萍 也活着。
周朴园 (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侍萍 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周朴园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侍萍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周朴园 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侍萍 嗯,就在此地。
周朴园 哦!
鲁侍萍 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周朴园 不,不。谢谢你。
鲁侍萍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周朴园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侍萍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周朴园 以后她又嫁过两次?
鲁侍萍 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周朴园 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侍萍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周朴园 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侍萍 旧衬衣?
周朴园 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侍萍 老爷那种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周朴园 要哪一件?
鲁侍萍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
周朴园 (惊愕)梅花?
鲁侍萍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周朴园 (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鲁侍萍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周朴园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侍萍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周朴园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侍萍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鲁侍萍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鲁 贵 是,太太。 〔鲁贵由中门下。 周蘩漪 (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热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