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四幕(1/7)
第四幕
景——周宅客厅内。半夜两点钟的光景。
〔开幕时,周朴园一人坐在沙发上,读文件;旁边燃着一个立灯,四周是黑暗的。
〔外面还隐隐滚着雷声,雨声淅沥可闻,窗前帷幕垂下来了,中间的门紧紧地掩了,由门上玻璃望出去,花园的景物都掩埋在黑暗里,除了偶尔天空闪过一片耀目的电光,蓝森森的看见树同电线杆,一瞬又是黑漆漆的。
周朴园 (放下文件,呵欠,疲倦地伸一伸腰)来人啦!(取眼镜,擦目,声略高)来人!(擦着眼镜,走到左边饭厅门口,又恢复平常的声调)这儿有人么?(外面闪电,停,走到右边柜前,按铃。无意中又望见侍萍的相片,拿起,戴上眼镜看)
〔仆人上。
仆 人 老爷!
周朴园 我叫了你半天。
仆 人 外面下雨,听不见。
周朴园 (指钟)钟怎么停了?
仆 人 (解释地)每次总是四凤上的,今天她走了,这件事就忘了。
周朴园 什么时候了?
仆 人 嗯,——大概有两点钟了。
周朴园 刚才我叫账房汇一笔钱到济南去,他们弄清楚了没有?
仆 人 您说寄给济南一个,一个姓鲁的,是么?
周朴园 嗯。
仆 人 预备好了。
〔外面闪电,朴园回头望花园。
周朴园 藤萝架那边的电线,太太叫人来修理了么?
仆 人 叫了,电灯匠说下着大雨不好修理,明天再来。
周朴园 那不危险么?
周朴园 可不是么?刚才大少爷的狗走过那儿,碰着那根电线,就给电死了。现在那儿已经用绳子圈起来,没有人走那儿。
周朴园 哦。——什么,现在几点了?
仆 人 两点多了。老爷要睡觉么?
周朴园 你请太太下来。
仆 人 太太睡觉了。
周朴园 (无意地)二少爷呢?
仆 人 早睡了。
周朴园 那么,你看看大少爷。
仆 人 大少爷吃完饭出去,还没有回来。
〔沉默半晌。
周朴园 (走回沙发前坐下,寂寞地)怎么这屋子一个人也没有?
仆 人 是,老爷,一个人也没有。
周朴园 今天早上没有一个客来。
仆 人 是,老爷。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有家的都在家里呆着。
周朴园 (呵欠,感到更深的空洞)家里的人也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醒着。
仆 人 是,差不多都睡了。
周朴园 好,你去吧。
仆 人 您不要什么东西么?
周朴园 我不要什么。
〔仆人由中门下,朴园站起来,在厅中来回沉闷地踱着,又停在右边柜前,拿起侍萍的相片。开了中间的灯。
〔周冲由饭厅上。
周 冲 (没想到父亲在这儿)爸!
周朴园 (露喜色)你——你没有睡?
周 冲 嗯。
周朴园 找我么?
周 冲 不,我以为母亲在这儿。
周朴园 (失望)哦——你母亲在楼上。
周 冲 没有吧,我在她的门上敲了半天,她的门锁着。——是的,那也许。——爸,我走了。
周朴园 冲儿,(周冲立)不要走。
周 冲 爸,您有事?
周朴园 没有。(慈爱地)你现在怎么还不睡?
周 冲 (服从地)是,爸,我睡晚了,我就睡。
周朴园 你今天吃完饭把克大夫给的药吃了么?
周 冲 吃了。
周朴园 打了球没有?
周 冲 嗯。
周朴园 快活么?
周 冲 嗯。
周朴园 (立起,拉起他的手)为什么,你怕我么?
周 冲 是,爸爸。
周朴园 (干涩地)你像是有点不满意我,是么?
周 冲 (窘迫)我,我说不出来,爸。
〔半晌。
〔朴园走回沙发,坐下叹一口气。招周冲来,周冲走近。
周朴园 (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周 冲 (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周朴园 (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周 冲 (无表情地)嗯,怕。
周朴园 (想自己的儿子亲近他,可亲地)你今天早上说要拿你的学费帮一个人,你说说看,我也许答应你。
周 冲 (悔怨地)那是我糊涂,以后我不会这样说话了。
〔半晌。
周朴园 (恳求地)后天我们就搬新房子,你不喜欢么?
周 冲 嗯。
〔半晌。
周朴园 (责备地望着周冲)你对我说话很少。
周 冲 (无神地)嗯,我——我说不出,您平时总像不愿意见我们似的。(嗫嚅地)您今天有点奇怪,我——我——
周朴园 (不愿他向下说)嗯,你去吧!
周 冲 是,爸爸。
〔周冲由饭厅下。
〔朴园失望地看着他儿子下去,立起,拿起侍萍的照片,寂寞地呆望着四周。关上立灯,面向书房。
〔蘩漪由中门上。不做声地走进来,雨衣上的水还在往下滴,发鬓有些湿。颜色是很惨白,整个面部像石膏的塑像。高而白的鼻梁,薄而红的嘴唇死死地刻在脸上,如刻在一个严峻的假面上,整个脸庞是无表情的。只有她的眼睛烧着心内的疯狂的火,然而也是冷酷的,爱和恨烧尽了女人一切的仪态,她像是厌弃了一切,只有计算着如何报复的心念在心中起伏。
〔她看见朴园,他惊愕地望着她。
周蘩漪 (毫不奇怪地)还没有睡?(立在中门前,不动。)
周朴园 你?(走近她,粗而低的声音)你上哪儿去了?(望着她,停)冲儿找你一晚上。
周蘩漪 (平常地)我出去走走。
周朴园 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
周蘩漪 嗯,——(忽然报复地)我有神经病。
周朴园 我问你,你刚才在哪儿?
周蘩漪 (厌恶地)你不用管。
周朴园 (打量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还不脱了它。
周蘩漪 (冷冷地,有意义地)我心里发热,我要在外面冰一冰。
周朴园 (不耐烦地)不要胡言乱语的,你刚才究竟上哪儿去了?
周蘩漪 (无神地望着他,清楚地)在你的家里!
周朴园 (烦恶地)在我的家里?
周蘩漪 (觉得报复的快感,微笑)嗯,在花园里赏雨。
周朴园 一夜晚?
周蘩漪 (快意地)嗯,淋了一夜晚。
〔半晌,朴园惊疑地望着她,蘩漪像一座石像地仍站在门前。
周朴园 蘩漪,我看你上楼去歇一歇吧。
周蘩漪 (冷冷地)不,不,(忽然)你拿的什么?(轻蔑地)哼,又是那个女人的相片!(伸手拿)。
周朴园 你可以不看,萍儿母亲的。
周蘩漪 (抢过去了,前走了两步,就向灯下看)萍儿的母亲很好看。
〔朴园没有理她,在沙发上坐下。
周蘩漪 我问你,是不是?
周朴园 嗯。
周蘩漪 样子很温存的。
周朴园 (眼睛望着前面)
周蘩漪 她很聪明。
周朴园 (冥想)嗯。
周蘩漪 (高兴地)真年轻。
周朴园 (不自觉地)不,老了。
周蘩漪 (想起)她不是早死了么?
周朴园 嗯,对了,她早死了。
周蘩漪 (放下相片)奇怪,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周朴园 (抬起头,疑惑地)不,不会吧。——你在哪儿见过她吗?
周蘩漪 (忽然)她的名字很雅致,侍萍,侍萍,就是有点丫头气。
周朴园 好,我看你睡去吧。(立起,把相片拿起来。)
周蘩漪 拿这个做什么?
周朴园 后天搬家,我怕掉了。
周蘩漪 不,不,(从他手中取过来)放在这儿一晚上,(怪样地笑)不会掉的,我替你守着她。(放在桌上)
第四幕 景——周宅客厅内。半夜两点钟的光景。 〔开幕时,周朴园一人坐在沙发上,读文件;旁边燃着一个立灯,四周是黑暗的。 〔外面还隐隐滚着雷声,雨声淅沥可闻,窗前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