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53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2/2)
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著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象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著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著,我就问著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象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说著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还作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里头比你大的大的,赶著我叫妈,我还不理。今儿抬举了你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十分诧异,说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个天聋,一个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岁了。」又问名字,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只叫红儿了。」
凤姐听说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著,上月我还和他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的人,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他一般答应著。他饶不挑,倒把他的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的他妈!」凤姐道:「既这么著,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衹是跟著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刚说著,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来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他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儿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又往外走。
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的晚了,又没有见他,再没有冲撞了他的去处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随后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去了,三个一同站著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二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没见你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二哥哥,你往这里来,我和你说句话。」宝玉听说,便跟了他,离了钗、玉两个,到了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可曾叫你?」宝玉笑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候,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几样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作什么。怎么象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小盆子,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作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环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著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他气的。」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
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像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苦,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
正说著,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便不得了!」说著,探春宝玉二人方笑著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僊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著他。」说著,只见宝钗约著他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他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来。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著,哭的好不伤感。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处诉,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著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