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54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1/2)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林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著,抬头一看,只见是宝玉坐在山坡上哭呢。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痛哭了一回,忽然抬头不见了黛玉,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去落花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说道:「你且站住。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林黛玉回头看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若是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说,回头就走。
宝玉在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著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著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思想著: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头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睛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的有冤无处诉!」说著不觉滴下眼泪来。
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他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他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著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个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待动,丧声恶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衹是论理不该我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著抿著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著。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就好了,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笑道:「这些都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的药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著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口里说著,忽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著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著羞他。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著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衹是定要头上带过的,所以来和我寻。他说:『妹妹就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上用大红纱去,乳钵研了面子呢。」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子里呢!」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衹是活人带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谎不成?」脸望著黛玉说话,却拿眼睛瞟著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只问著我。」王夫人也道:「宝玉,你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这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著,那薛大哥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著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谅我撒谎呢。」
正说著,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林黛玉去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著宝二爷一块儿去。」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那丫头道:「吃不吃,等他一块儿去。老太太问他,让他说去。」黛玉道:「你就等著,我先走了。」说著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著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著吃斋。」说著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桌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走,不然他心里又不自在了。」宝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著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他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
可巧走到凤姐儿院门前,只见凤姐蹬著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屋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帐,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一面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要叫了来使唤,明儿我再替你挑几个,可使得?」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著,我就叫人带他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说著便要走。凤姐儿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
说著便来至贾母这边,只见都已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著你娘吃了什么好的?」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妹妹在那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著腰拿著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著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衹是纳闷。
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因见林黛玉裁剪,因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呢,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了?」说著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著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出去逛逛再裁不迟。」林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林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何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宝玉出来,到外面,只见焙茗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一个老婆子出来了,焙茗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说:「放你娘的屁!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里住著,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来了!」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著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将原故说了。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焙茗。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著焙茗、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去了。
一径到了冯紫英家门口,有人报与了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