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55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2/2)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著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著你来又记挂著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 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你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只得坐了。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薛蟠独扬著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又该罚了。」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说毕,端起酒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僊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下该云儿。
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道:「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腰说道:「你说的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绣房撺出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著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雅?」薛蟠又道:「女儿乐,一根 往里戳。」众人听了,都扭著脸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菡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说毕,唱道:「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僊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著。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又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著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著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著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著,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著。」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绿的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
二人方束好,只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著二人道:「放著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著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方才醒了,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呢,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在腰里。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著。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他去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著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著命小丫头子来,将昨日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别人的也都是这个?」袭人道:「老太太的多著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著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著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的,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著便叫紫鹃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鹃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著罢。」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只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他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林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衹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林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著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正说著,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
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著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著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著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著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林黛玉蹬著门槛子,嘴里咬著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林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的。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薛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一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著,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著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著你来又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