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59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2/2)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著手,到一处,一处鸦省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著。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著针线,却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著,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著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著?」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衹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著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著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那宝玉见王夫人醒来,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际,宝玉便悄悄的隔著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叹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傚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著那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象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一个角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著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著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著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著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著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顽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㶉 、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顽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宝玉见关著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那里听见。叫了半日,拍的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谅著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著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著去。」说著,便顺著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的弯著腰拍手道:「你这么大雨跑什么?那里知道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著,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那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大话的,今儿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又当著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著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说道:「没有踢著。还不换衣裳去。」
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衹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你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痒,他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当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些。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著,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的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忽夜间听得「嗳哟」,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开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噪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了,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著手,到一处,一处鸦省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他们院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