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67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1/2)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著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
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著,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只见贾母搭著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著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
黛宝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妈等也进入去了。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衹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著紫鹃,回潇湘馆来。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著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
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便令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著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一见他来了,便说道:「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宝钗道:「我瞧瞧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橕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曲了,你等我处分他。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那一个来!」
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著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著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说,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两个,是要变著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那里说起来的,这样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薛姨妈忙又接著道:「你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当真是你发昏了!」
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著,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著妈哭起来了。」
薛蟠听说,忙收了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哭来!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宝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过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了,只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著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鬟老婆站著,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著「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的。」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衹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著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著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著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著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著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
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藉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尝个新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钱你做人情。」说的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的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著做了,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妇人答应著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衹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宝玉勾著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著,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著凤姐儿,让著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因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的。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衹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宝玉在房里也橕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著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著,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儿,一会叫他来就是了。」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叫他来替你兄弟作几根。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著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著淘气。」
大家说著,往前迈步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出石边掐凤僊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令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衹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著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著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奉与贾母,李宫裁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下,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令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令「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衹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著意了。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著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著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著放菜。凤姐先忙著要乾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
少顷,荷叶汤来,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令玉钏与宝玉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同去罢。」
莺儿答应,同著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著,便令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物放在一个捧盒里,令他端了跟著,他两个却空著手走。
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的这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衹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给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他还是这样哭丧,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凭他怎么丧谤,他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记挂著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 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