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70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2/2)
说著,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著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耐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著便走了。宝钗只顾看著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著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著银红纱衫子,随便睡著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著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著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过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宝钗道:「没见他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他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他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他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同著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他这话,又叫他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去见贾母,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唬我。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来敢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作了强盗贼,我也跟著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握他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著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凤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衹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污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著,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遂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他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那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著个雀儿笼子,上面扎著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的往里走著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顽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说著,便拿些谷子哄的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他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著,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著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著,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著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衹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衹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象,便知是又从那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的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他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的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他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
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著人家赶蚊子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怎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著了,亵渎了他。」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著,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衹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著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著他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说著,一面又瞧他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著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