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82 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2/2)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著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说著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果见众人都在那里。
李纨见了他两个,笑道:「社还没起,就有脱滑的,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黛玉笑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笑道:「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著大家都笑起来。
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著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著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宝钗笑道:「有趣!落后一句最妙是『慢慢的画』,他可不画去怎么就有了呢。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惜春道:「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
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著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著胸口,一面说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著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
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止了笑。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照了一照,只见两鬓略松了些,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出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就收拾好了,方出来,指著李纨道:「这是叫你带著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著头儿闹,引著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林黛玉早红了脸,拉著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宝钗道:「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象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只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头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安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著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著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了;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宝玉听了,先喜的说:「这话极是。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如今就问他们去。」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说了一声你就问去。等著商议定了再去。如今且拿什么画?」宝玉道:「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那雪浪纸写字画写意画儿,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托墨,禁得皴染。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著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著这图样删补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爖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分儿才好。」
惜春道:「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衹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宝钗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衹是你也用不著,给你也白放著。如今我且替你收著,等你用著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著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著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著,宝兄弟写。」
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原怕记不清白,要写了记著,听宝钗如此说,喜的提起笔来静听。宝钗说道:「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着色二十支,小着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著,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掸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缸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众人听说,都道:「原来如此。」
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了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著忙央告:「好姐姐,绕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众人不知话内有因,都笑道:「说的好可怜见的,连我们也软了,饶了他罢。」
宝钗原是和他顽,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便不好再和他厮闹,放起他来。黛玉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宝钗笑指他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宝玉在旁看著,只觉更好,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也该留著,此时叫他替他抿去。正自胡思,只见宝钗说道:「写完了,明儿回老太太去。若家里有的就罢,若没有的,就拿些钱去买了来,我帮著你们配。」宝玉忙收了单子。
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著了些凉,温存了一日,又吃了一剂药疏散一疏散,至晚也就好了。不知次日又有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忽见素云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著呢。」宝钗道:「又是什么事?」黛玉道:「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