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088 第四十五回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2/2)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衹有一半,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与凤姐儿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起了稿子进来。宝玉每日便在惜春这里帮忙。探春、李纨、迎春、宝钗等也多往那里闲坐,一则观画,二则便于会面。
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
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秋又遇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有时闷了,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众人都体谅他病中,且素日形体娇弱,禁不得一些委屈,所以他接待不周,礼数粗忽,也都不苟责。
这日宝钗来望他,因说起这病症来。宝钗道:「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衹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治好了岂不好?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道:「不中用。我知道我这样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别说病,只论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宝钗点头道:「可正是这话。古人说『食谷者生』,你素日吃的竟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也不是好事。」黛玉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也不是人力可强的。今年比往年反觉又重了些似的。」说话之间,已咳嗽了两三次。宝钗道:「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虽说益气补神,也不宜太热。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耽耽,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著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宝钗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衹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黛玉道:「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著便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其词曰:「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热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完,只见宝玉头上带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著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黛玉看脱了蓑衣,里面只穿半旧红绫短袄,系著绿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绿绸撒花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问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也倒乾净。」宝玉笑道:「我这一套是全的。有一双棠木屐,才穿了来,脱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向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著,你且请回去,明儿再来。」宝玉听说,回手向怀中掏出一个核挑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那针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间,忙又揣了,说道:「原该歇了,又扰的你劳了半日神。」说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进来问道:「你想什么吃,告诉我,我明儿一早回老太太,岂不比老婆子们说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里想著了,明儿早起告诉你。你听雨越发紧了,快去罢。可有人跟著没有?」有两个婆子答应:「有人,外面拿著伞点著灯笼呢。」黛玉笑道:「这个天点灯笼?」宝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听说,回手向书架上把个玻璃绣球灯拿了下来,命点一支小蜡来,递与宝玉,道:「这个又比那个亮,正是雨里点的。」宝玉道:「我也有这么一个,怕他们失脚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没点来。」黛玉道:「跌了灯值钱,跌了人值钱?你又穿不惯木屐子。那灯笼命他们前头照著。这个又轻巧又亮,原是雨里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里拿著这个,岂不好?明儿再送来。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么忽然又变出这『剖腹藏珠』的脾气来!」宝玉听说,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著伞提著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著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著,宝玉扶著他的肩,一径去了。
就有蘅芜苑的一个婆子,也打著伞提著灯,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窝来,还有一包子洁粉梅片雪花洋糖。说:「这比买的强。姑娘说了:姑娘先吃著,完了再送来。」黛玉道:「回去说『费心』。」命他外头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痛赌两场了。」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闷儿。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黛玉听说笑道:「难为你。误了你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那婆子笑道:「又破费姑娘赏酒吃。」说著,磕了一个头,外面接了钱,打伞去了。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直到四更将阑,方渐渐的睡了。暂且无话。要知端的——
至晚,果然凤姐命人找了许多旧收的画具出来,送至园中。宝钗等选了一回,各色东西可用的衹有一半,将那一半又开了单子,与凤姐儿去照样置买,不必细说。 一日,外面矾了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