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110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识宝钗小惠全大体(2/2)
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虽然还有敷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为纲,然亦不可太啬。纵再省上二三百银子,失了大体统也不像。所以如此一行,外头帐房里一年少出四五百银子,也不觉得很艰啬了,他们里头却也得些小补。这些没营生的妈妈们也宽裕了,园子里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长蕃盛,你们也得了可使之物。这庶几不失大体。若一味要省时,那里不搜寻出几个钱来。凡有些余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时里外怨声载道,岂不失了你们这样人家的大体?如今这园里几十个老妈妈们,若只给了这个,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说的,他们只供给这个几样,也未免太宽裕了。一年竟除这个之外,他每人不论有余无余,只叫他拿出若干贯钱来,大家凑齐,单散与园中这些妈妈们。他们虽不料理这些,却日夜也是在园中照看当差之人,关门闭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们出入,抬轿子,橕船,拉冰床,一应粗糙活计,都是他们的差使。一年在园里辛苦到头,这园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该沾带些的。还有一句至小的话,越发说破了:你们只管了自己宽裕,不分与他们些,他们虽不敢明怨,心里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济私的多摘你们几个菓子,多掐几枝花儿,你们有冤还没处诉。他们也沾带了些利息,你们有照顾不到,他们就替你照顾了。」
众婆子听了这个议论,又去了帐房受辖制,又不与凤姐儿去算帐,一年不过多拿出若干贯钱来,各各欢喜异常,都齐说:「愿意。强如出去被他揉搓著,还得拿出钱来呢。」那不得管地的听了每年终又无故得分钱,也都喜欢起来,口内说:「他们辛苦收拾,是该剩些钱粘补的。我们怎么好『稳坐吃三注』的?」
宝钗笑道:「妈妈们也别推辞了,这原是分内应当的。你们衹要日夜辛苦些,别躲懒纵放人吃酒赌钱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该管这事;你们一般听见,姨娘亲口嘱托我三五回,说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闲儿,别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显叫姨娘操心。你们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务也忙。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著些,何况是亲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讲不起众人嫌我。倘或我只顾了小分沽名钓誉,那时酒醉赌博生出事来,我怎么见姨娘?你们那时后悔也迟了,就连你们素日的老脸也都丢了。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得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纵放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倘若被那几个管家娘子听见了,他们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导你们一番。你们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训,虽是他们是管家,管的著你们,何如自己存些体统,他们如何得来作践。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使那些有权执事的看见这般严肃谨慎,且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心里岂不敬服。也不枉替你们筹划进益,既能夺他们之权,生你们之利,岂不能行无为之治,分他们之忧。你们去细想想这话。」
家人都欢声鼎沸说:「姑娘说的很是。从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刚说著,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说著,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李纨也看过,说:「用上等封儿赏他。」因又命人回了贾母。贾母便命人叫李纨、探春、宝钗等也都过来,将礼物看了。李纨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等太太回来看了再收。」贾母因说:「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赏封赏男人,只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一语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
那四个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别。请安问好毕,贾母命拿了四个脚踏来,他四人谢了坐,待宝钗等坐了,方都坐下。贾母便问:「多早晚进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说:「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故令女人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贾母笑问道:「这些年没进京,也不想到今年来。」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进京的。」贾母问道:「家眷都来了?」四人回说:「老太太和哥儿、两位小姐并别位太太都没来,就只太太带了三姑娘来了。」贾母道:「有人家没有?」四人道:「尚没有。」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去说,全亏府上照看。」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四人笑道:「这是老太太过谦了。」
贾母又问:「你这哥儿也跟著你们老太太?」四人回说:「也是跟著老太太。」贾母道:「几岁了?」又问:「上学不曾?」四人笑道:「今年十三岁。因长得齐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气异常,天天逃学,老爷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贾母笑道:「也不成了我们家的了!你这哥儿叫什么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宝玉。」贾母便向李纨等道:「偏也叫作个宝玉。」李纨忙欠身笑道:「从古至今,同时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这小名儿之后,我们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亲友家也倒似曾有一个的。衹是这十来年没进京来,却记不得真了。」贾母笑道:「岂敢,就是我的孙子。人来。」众媳妇丫头答应了一声,走近几步。贾母笑道:「园里把咱们的宝玉叫了来,给这四个管家娘子瞧瞧,比他们的宝玉如何?」
众媳妇听了,忙去了,半刻围了宝玉进来。四人一见,忙起身笑道:「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道我们的宝玉后赶著也进了京了呢。」一面说,一面都上来拉他的手,问长问短。宝玉忙也笑问好。贾母笑道:「比你们的长的如何?」李纨等笑道:「四位妈妈才一说,可知是模样相信了。」贾母笑道:「那有这样巧事?大家子孩子们再养的娇嫩,除了脸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样的齐整。这也没有什么怪处。」四人笑道:「如今看来,模样是一样。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我们看来,这位哥儿性情却比我们的好些。」贾母忙问:「怎见得?」四人笑道:「方才我们拉哥儿的手说话便知。我们那一个只说我们糊涂,慢说拉手,他的东西我们略动一动也不依。所使唤的人都是女孩子们。」
四人未说完,李纨姊妹等禁不住都失声笑出来。贾母也笑道:「我们这会子也打发人去见了你们宝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强忍耐一时。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
四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礼。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常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的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
一语未了,人回:「太太回来了。」王夫人进来问过安。他四人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贾母便命歇歇去。王夫人亲捧过茶,方退出。四人告辞了贾母,便往王夫人处来,说了一会家务,打发他们回去,不必细说。
这里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却一般行景。众人都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爱孙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后至蘅芜苑去看湘云病去,史湘云说他:「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宝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是没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虎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著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就忽忽的睡去,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更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儿,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家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乾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更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的。我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他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厮说了话,把咱熏臭了。」说著一径去了。
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如何更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又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更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著,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嘻笑顽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
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过漱盂茶卤来,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儿顽的,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儿挪进床来是正经。」一语未了,只见王夫人遣人来叫宝玉,不知有何话说——
宝钗笑道:「却又来,一年四百,二年八百两,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几间,薄地也可添几亩。虽然还有敷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虽是兴利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