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112 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2/3)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奶母带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日,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或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著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信。
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顽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顽话。」紫鹃笑道:「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顽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
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说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著,咱们一处活著;不活著,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划。
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著好照,明儿出门带著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问其原故 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
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著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僊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衹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著,竟自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遭踏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衹是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机就计便应了。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
贾母笑道:「我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希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著,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嘱咐,只得应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还倒容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近呢。」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衹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著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著些儿搭著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宝钗听了,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索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就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著,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奶母带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