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04)三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经起定,就叫做《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役,可谓是九死一生,眼下每月还从民政局领取几元津贴。可他极不善于总结自己,也一无自我荣耀的欲望。他最关心的是一家六七张口,如何填得满。见了鲍仁文成天拿了个本本问那早已作了古的事,而且问了一遍又一遍,心下早已烦了,想起身而去,又经不住鲍仁文烟卷的笼络。十分的折磨。
“我大爷,打孟良崮时,你们班长牺牲了,你老自觉代替班长,领着战士冲锋。当时你老心里怎么想的?”鲍仁文问道。
“屁也没想。”鲍彦荣回答道。
“你老再回忆回忆,当时究竟怎么想的?”鲍仁文掩饰住失望的表情,问道。
鲍彦荣深深地吸着烟卷:“没得工夫想。脑袋都叫打昏了,没什么想头。”
“那主动担起班长的职责,英勇杀敌的动机是什么?”鲍仁文换了一种方式问。
“动机?”鲍彦荣听不明白了。
“就是你老当时究竟是为什么,才这样勇敢!是因为对反动派的仇恨,还是为了家乡人民的解放……”鲍仁文启发着。
“哦,动机。”他好像懂了,“没什么动机,杀红了眼。打完仗下来,看到狗,我都要踢一脚,踢得它汪汪的。我平日里杀只鸡都下不了手,你大知道我。”
“这是一个细节。”鲍仁文往本子上写了几个字。
“大文子,你赔了这么多工夫,还搭上烟卷,是要干啥哩?”他动了恻隐之心,关切地问道。
“我要写小说。”鲍仁文回答他。
“小说?”
“就是写书。”
“是民政局让你写的?”
“不是。”
“是公社要你写的?”
“不是。”
“那是给谁写的呢?”
问到了文学的目的,鲍仁文作难了。这是历代多少大文豪争辩不清的问题,他小小的鲍仁文作何回答。他只草草地说了一句:“我自己想写呢!”
“写成书能得钱吗?”老革命锲而不舍地问道。
“没得钱。‘文化大革命’了,稿费取消了。”鲍仁文耐着性子解释道。
“那你图啥?”又回到了“文学的目的”的问题上。
鲍仁文不再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忧郁。停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大爷,你老再说说涟水战役可管?”
鲍彦荣沉默了一会儿,从兜里摸出烟袋。
“你老吸这个。”鲍仁文递上烟卷。
“我还是吸这个过瘾。”鲍彦荣执意不接受烟卷,他忽然觉着自己在小辈面前做得有点不体面。
鲍仁文只得自己点了一支吸起来。
烟雾缭绕着一盏油灯,一点火光跳跃着,把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鬼似的乱扭着。
影子在霉湿的墙上扭着,忽而缩小,忽而扩张起来,包围住整间屋子。人坐在影子底下,渺小得很。
“我要写一本书。”他心想。他在县中念了二年,晓得苏联有个高尔基,没上过一天学堂,结果成了大作家;他有一本《创业史》,听说那作家是在乡里的;他有一本《林海雪原》,听说那作家是个行伍出身,不识几个字的……古今中外,无穷的事实证明,作家是任何人都能做得的,只要勤奋。“勤奋出天才”,他写在自家床头。
他没日没夜地写着,写在中学里没用完的练习本上,写了有几厚本了。他大他娘要给他说媳妇,他也拒绝了。先著书,后成家,这也是他的座右铭,记在了心里。
人家叫他“文疯子”,这里有着几重的意思。一是他的名字叫仁文;二是他这个疯子是文的,而不像鲍秉德家里的,是武的,耍起疯来几个男人也弄不了她;三是这“文疯子”的“文”里还有着一层“文章”的意思。
面对大家善意的讥讽,他不动声色,心里想着他记在本子上的又一句话:“鹰有时飞得比鸡低,而鸡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
鲍仁文缠定了老革命鲍彦荣,要了解他的生平,以著成一部长篇小说。题目已经起定,就叫做《鲍山儿女英雄传》。老革命这一生尽管有过几日峥嵘岁月:跟着陈毅的队伍打了好几个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