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08)七
拾来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凉床抬出去,在大槐树下睡。等到秋凉了,外面睡不住人了,他把凉床子扛进屋的时候,他大姑猛然发现拾来长成了一条汉子,屋子越发的小了。
拾来越发的孤独了,唯一可接近的大姑,这会儿他却疏远起来,比对平常人还要疏远得厉害。一天没有三句话,吃饭只听得喝稀饭响。吃罢饭,对坐着,连喝稀饭的响都没了,只觉得又腻味又不自在,只得早早上了床睡去。夜里听见大姑的磨牙声,打鼾声,睡也睡不踏实。到后来,他见了大姑就要躲,怕似的,又像是恨似的。自己也琢磨不透,只觉得心窝里烦躁得慌。
早起,他大姑和他商议,把猪卖了。
“卖就是了。”他没好气地说,像有一肚子火似的。
“卖了猪,扯几丈布,给你缝个新被窝。”大姑说。
“扯就是了。”
“买个凉床子。”
“买就是了。”
“那凉床,冯大家虽然没说要,可话里那音,总是急着要使的意思。”
“还就是了。”他就好像吃了枪子儿似的,绷着脸,埋着头。
“你向队长告个假,上街一趟。”
“不管。”他一口回绝。
“咋不管?”
“不管就是不管。”他硬邦邦地说。自己也不晓得为啥不管,故意要找别扭。
“你不去我去。”大姑也气了。她也弄不明白,这些日子咋侍弄不好这个侄儿了。
大姑换了一身衣裳,借了一挂平车,把猪捆了,推起就走。她迎着早晨的太阳走去了,蓝白花的褂子裹着她健壮的身子,肩膀头圆滚滚的,轻轻快快地上了路。
拾来眼睁睁看着他大姑上了路,心中又十分的后悔起来。一整天,他心里都不安生,不时抬头看看日头,再往大路上眺一眼。大路上走着一挂平车,却不是他大姑,是个大男人,推着一平车的红芋。
直到收工,他大姑还没回来。拾来烧开了锅,溜上馍,蹲在家门口等着。不晓得怎么回事,这会儿,他想起了他大姑的种种好处。他心里那一团无名火熔成了一片热腾腾的东西,像水似的荡漾开来,流遍了他的全身。他想着,该对他大姑好。
上弦月升起来了,碧空上细弯弯的一勾,却把个大地照得明晃晃,白花花。
他心里忽然不安起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都什么时候啦!他浑身一激灵,站起身,来不及锁门,就往庄头走。迎面过来几个割猪菜的小孩,背上的草箕子比人高,小山似的。走到跟前,让开了道,看着拾来过去,看稀罕似的。拾来总叫人觉得稀罕。而面对这么些探究的眼光,拾来更与人接近不了啦。他成天价唬着个脸,叫人见了害怕,岂不知他心里是害怕人的。
白花花的一条大路,弯弯曲曲盘过一道坝子,没了。
坝子上翻过来一只黑虫,顺着白花花的路爬了过来,越来越大了。定睛一看,是一挂平车哩!
拾来一拍大腿,三步并两步地迎上去。果然见他大姑推着一挂平车,平车上是凉床,凉床底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有布,有两斤肉,还有一盒卷烟。拾来眼窝热了一下:她见我吸烟了?
拾来捡了一个烟嘴,拾掇了一个烟袋,背着人吸呢。
他跑上去,接过大姑的车把子,迈开大步,把大姑甩下了二丈远。他的两张大脚片子踩在白花花的大路上,轻轻巧巧地走着。车轱辘“嗞咕嗞咕”转着。路边一只小虫“■ ■”地唱,秫秫“刷刷”地在拔节儿。月亮婆婆把什么都照得明明晃晃,清清白白。拾来心里一片空明,又平静又欢愉。他不明白,事情咋会变得那么好,叫人觉得,活着是一桩多大的美事,受了多大的恩德。
拾来和他大姑分床睡了,到了夏天,他便把凉床抬出去,在大槐树下睡。等到秋凉了,外面睡不住人了,他把凉床子扛进屋的时候,他大姑猛然发现拾来长成了一条汉子,屋子越发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