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09)八
小翠子长个儿了。细溜溜的身子,穿了她大姐的紫花布褂子,直拖到膝盖上。烧锅,刷碗,割猪菜割得比谁都多。人喜欢她,她也喜欢人。就是不和建设子说话,建设子也不理她。两人不能搁一个桌上吃饭。有时见了面,隔老远眼皮子就耷拉下来了,像是几百年的仇人似的。鲍彦山家里的倒喜欢,说这才稳重,稳重好。她对小翠样样满意,就是有一桩搁在心里老放不下,这丫头子太聪明了。她时常想起第一次看见小翠的情景:滴溜溜地打着莲花落子,小嘴一张:“这大嫂,实在好,抱小孩,也不闹!”太鬼了!其实,她最怕的也就是当时她最爱的。看看建设子那么蔫,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响。这丫头子能乖乖地跟他过吗?鲍彦山家里的心中没有一点数。因此,有时候,她难免觉得自己要吃亏。逢到这种念头上来,她就拼命地使唤小翠子,似乎是要在鸡飞蛋打之前把本给捞回来。
“翠,喂猪了!”
“翠,把你哥的衣裳拿河里洗了!”
“死妮子,水缸见底了。”
小翠给使唤得滴溜溜转。她眼睛里的笑模样一天比一天少,变得十分严肃,下巴颏越发的尖,两条乌黑的大辫也有点见黄。有人看见她在庄东头大柳树下哭过,不出声,抹抹眼泪,赶紧地又走家了。看见的人自然要叹息,可是大家都晓得,比起别庄上的童养媳,小翠可说是享福了,不挨打,给吃饱。小鲍庄的童养媳是最好做的了,方圆几百里都知晓,这庄的人最仁义,可惜是太穷了。
有了小翠这一把割猪菜的好手,文化子下了晚学,再不必急急忙忙地下湖了。他深感得着了小翠的好处,嘴甜得很,赶着小翠叫“翠姐”。他叫一声,小翠的脸就红一下。文化子不愧是文化人,读着书,晓着男女平等的道理,有着很先进的民主思想,见他娘吆喝小翠吆喝得紧了,他常常会挺身而出:“我去担水。”
他担着桶去了,小翠撵着喊他放下。他不干,飞快地跑,小翠便飞快地追。这么跑着追着到了井沿上,他抢什么似的把桶放了下去,桶脱钩了,飘在水上。傻眼了。
“你看你,慌啥?”小翠说他。
“都是叫你赶的。”文化说她。
“看你咋办?”小翠说。
“这有啥难的!”文化弯下腰去,伸下扁担去钩,扁担绳晃悠晃悠。
“看你能的!”小翠撇撇嘴,弯下腰去夺扁担。
“我能行。”文化不放手。
“给我。”
“不给。”
两人趴在井沿上,水上飘着一只桶,一根扁担钩晃悠晃悠。井底映着两个人影,一个小翠,一个文化。扁担钩子钩着了桶,却没吊起来,倒把水搅花了,花了一阵,又平了。小翠和文化又出来了,看电影似的。
“你看你那样儿!”小翠说文化。
“我看你还怪俊哩,翠姐!”文化嬉着脸说小翠。
“呸!”小翠唾了他一下。
“怎么,我说错了?”
“错了。”
“你丑吗?”
“不是这个错。”
“那又怎么错了?”文化子纳闷。
“就是错,就是错!”小翠点着他鼻子说,那活泼泼的样子又回来了一点。文化子又傻了眼,不吭气了。
桶,捞上来了,水打满了。两桶水搁中间,文化在后,小翠在前。文化把扁担搁上肩,弯着腰,半蹲着,等着小翠上肩。刚要上肩,小翠又直起腰回过头问道,
“你多大,我多大?”
“你属牛,我属鼠。”文化立即回答。
“那么你咋叫我姐?”
文化一愣。
“可不是你错了!”小翠直起腰,扁担上了肩,刷溜溜地就走,把文化拽得一踉跄。
扁担悠着。水在桶里悠着,悠到桶边上,又回来了。
小翠子长个儿了。细溜溜的身子,穿了她大姐的紫花布褂子,直拖到膝盖上。烧锅,刷碗,割猪菜割得比谁都多。人喜欢她,她也喜欢人。就是不和建设子说话,建设子也不理她。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