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鲍庄(19)二十一和二十二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肉了。两手黄澄澄的大秫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来了!”
“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忘还来了。”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朝她举了举。
“这还值得送回来吗?给你了,不要了。”二婶说。她低低的,哑哑的,又带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像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二婶说,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拾来朝她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她说。
“不了,走了。”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她说。
“走了。”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拾来问。
“老三老四。”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坦。
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像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拾来忙不迭地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二婶叫道。
“嗯哪!”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情特好。”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情。”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格登,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像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涮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