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色的彼岸 05 第三章 重返人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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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人间
To the Land of the Living
一般来说,我从来都不赞成“装神弄鬼”这样的事,也不太喜欢恶作剧,因为这些行为要么很残忍,要么很愚蠢。
我也不是不能了解其中的乐趣——一定程度上,我也能。蹑手蹑脚地走到别人背后吓唬人,我确定这样的行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的心情足够好,这也没什么害处。
但事情必须要有个限度——至少我这么认为。对我来说,所有这种装神弄鬼的行为看上去都有些愚蠢,也非常容易失控。
我是说,比如你正在沙发上看电视或是正在做白日梦,你的哥哥或姐姐或别的什么人悄悄走近,突然冲着你的耳朵大喊一声!好吧,你肯定会吓一跳的,不是吗?甚至还会灵魂脱壳——就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那样。
总之,当有人这样做时,你可能会处理得很好;可要是赶上心情不好,你可能就会有些恼火。于是你安静地等待时机,直到他们也开始在沙发上做白日梦,你就在他们耳边戳破一个充气塑料袋,或是把浇花用的水管伸进他们的裤腿,然后打开水龙头。
不过一般来说,这都不是什么大事。
可要是你正在写作业时,有人跑过来吓唬你,或是你正在组装特别难装的飞机模型,正遇到比较棘手的关口时,突然有人冲着你的耳朵大喊!那就绝对是一场灾难了,也一点儿都不好玩。因为他们毁了你的作业,毁了你的模型;根本一点儿乐趣都没有。
好吧,在我看来,频繁地装神弄鬼就和这些恶作剧一样。至少某些装神弄鬼——比如书里的幽灵会打碎所有茶杯,会让人的头发变白,或是其他诸如此类的行为——在我看来都非常愚蠢。我的意思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根本就是毫无理由。我看不出捉弄别人、吓唬别人和让别人出丑会有什么乐趣。我觉得,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恐怕自己也得相当愚蠢才行。
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做这些事的幽灵,他们在老屋里游荡,在人们耳边低语,把热水瓶飞出窗外……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把脑子给撞坏了,或者是从来就没有长大过。因为,我的意思是,当你年纪还小、还懵懂无知时搞点儿这样的恶作剧,或许还没那么糟糕;但如果你已经活了九百年了,这么干可就说不过去了。到了那样的年纪,就应该有所收敛,去玩玩更合理的游戏,比如台球或保龄球什么的。
不过,就像我一直好奇的那样,事实并不是如此。因为许多装神弄鬼和吓唬人的行为并不是为了恶作剧和嘲弄别人。它们很多都和还没完成的事情有关。这也通常是房子为何会闹鬼、人们为何会被吓到的原因——都是那些还没有完成的事给闹的。这些人就像我一样,尽管是一个幽灵,可自己心里似乎也住着一个“幽灵”。你可能认为幽灵不会再为什么事心神不宁,可事实上我们也会,我们当中有些人就是这样。我们会为过去心神不宁——为那些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以及我们未说出口的话和想做却没做的事。
所以,当我和阿瑟急匆匆地沿路穿过他乡时——阿瑟走得快一些,我一直试图跟上他——我的心里一直在想,他可别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家伙,就算他说要去“装神弄鬼”。因为,就像我说的,我和其他人一样,也喜欢找点儿乐子,开怀大笑,但恶作剧可真是让我受不了,而且看上去真的有些残忍。我希望自己没有看错阿瑟,就是这样。但我无疑也很快就要知道答案了。
阿瑟似乎对他乡了如指掌。鉴于他在这里度过的时间,按人间的算法怎么也超过一百五十年了,所以这也很正常。不过你可能会认为,他在他乡这么多年了,不可能还有什么地方没去过。可当我们急匆匆地沿着那条返回到登记处的大路前进时,阿瑟却不停地东张西望,“侦查”各种新路和新的十字路口,嘴里说着“我还没走过那条路呢,我得去看看”或者“她可能会沿着那条路走,没准儿我今天就能找到她”。他甚至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那颗幽灵般的珍珠母纽扣,放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摩挲着,好像这能给他带来好运似的。显而易见,他又在想他的妈妈了,正琢磨着是不是会遇到她。
每次一听到他说“没准儿我今天就能找到她”,我就觉得很可笑。因为他乡就没有真正的“天”,只有那个永远不落、闪着金红色光芒的太阳,以及那片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闪着微光的蓝色薄雾。
就在我们一路奔向登记处的途中,我发现几乎所有遇到的路人都是朝与我们相反的方向走的。
“我们没走错吧,阿瑟?”我问。
“没有,”他说,“我们就是在走一条与别人都不一样的路。没错。我们就是与众不同。”
我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看着涌动的人群,我发现那些人其实和我们不太一样,他们似乎并没有因为什么还没有完成的事情而烦恼;看上去平静而安详。
“阿瑟,他们要去哪儿?”我问道,“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他看着我,那表情就像是在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可他随后肯定是想起了我还是个“新手”,于是耸耸肩说:“当然是天蓝色的彼岸。”
“噢,好吧,”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像是他解释得很明白,我已经完全懂了,“噢,没错,是的,天蓝色的彼岸。没错,阿瑟。好的。”可我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具体又是在指什么。
可我很想弄懂。我也这么去做了。事实上我就在这么做,就像我说的这些话——好吧,是我思考的这些事——但愿你们都能听得见。
这恐怕也是我真正能去描述它的唯一方式了。这是一种思考。就像是你暗自想些什么,然后再把你的想法广播出去,就像电台发射信号一样——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这里以外的人,正好有一台合适的接收机,接收到我的想法。
自从死了之后,我有了很多时间去思考,也有了很多想法去充实这些时间。我想了很多有关活着的事,以及所有我过去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当然还有那些我过去丝毫不以为奇的事。不过现在我统统都不那么有把握了。
就拿书和故事为例吧,它们是从哪儿来的?那些讲故事的人会说:“我有了一个想法,我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它从天而降,就是这样。就像是一件礼物。故事自动就写完了。”
这是他们的常用说法。我相信那是真的,也相信那是他们的真心话——故事是“从天而降”的。
不过故事也不是从天而降的,难道不是吗?因为“无”中不能生“有”。某个东西总得有某个来头。我觉得,写故事的想法有时就是来自于我这样的人,远在他乡的人,来自于我这种有故事要讲的人。只不过这些人再也没有办法自己把它讲出来,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能握笔的手或是能敲键盘的手指了。
于是他们需要有人替他们把故事讲出来,再把故事发射出去——也可以叫“广播”出去——发射给那些有耐心去听的人。那些人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一个女孩或一个男孩。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你不得不去讲的故事。
这也是我活着的时候一直想弄懂的事。如果幽灵真的曾经带着给某个人的信息回到了人间,那他为什么只会说“诺曼叔叔致以良好的祝愿”“贝丽尔姑姥姥说她已经原谅一切;还有,别忘了喂鹦鹉”这样的话呢?可你并不想听到这些,不是吗?如果一个幽灵要回到人间说点儿什么,为什么不说说他成为死人后是什么样子?他们为什么从来不提及他乡、登记处的男人和永不落下的太阳?还有那个天蓝色的彼岸?
要知道,我有时觉得,那些话其实都是巫师、通灵师和占星师们胡编乱造出来的。
我和阿瑟距离那张文书桌和那条小路越来越近了,那条可以让我们回到人间的小路。桌旁依然有人在排队,队伍也比之前更长了。那个负责登记的男人脸上依然写满了痛苦和无聊。
“姓名!”他对每个新人都会这么说,“住址!紧急联系电话!”
“紧急联系电话?什么意思?”一位女士问道,“我不是死了吗?我还会遇到什么紧急情况?”
文书桌后的男人盯着她。
“这是规定,”他说,“文书工作就是这样。显然,电脑工作也是这样。”
“那这就是个愚蠢到家的规定,不是吗?”女士说,“还有愚蠢到家的文书工作和愚蠢到家的电脑。”
“好的,我并不是制定这些规定的人,我只是照章办事。”男人说。
“那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女士说道。我觉得她生前很可能是一位教师或是一位校长。
“好的,听着,夫人——”男人说。
不过我没听见他们后面的对话,因为——“快点儿!”阿瑟低声说,“趁他没注意,快跑!”
说着他撒腿跑了起来,我紧紧地跟着他。两个人闪身从那位女士身边跑过,又跑过文书桌,然后沿着登记队伍一路跑了下去。
桌后的男人还是看到了我们。这不,我听见他正在身后大喊:
“嘿!你们两个!好小子!想跑到哪儿去?你们走错道儿了!给我回来!”
可我们才不听他的呢,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快点儿!”阿瑟说,“加油!哈里!别怕。他不会来追我们的。他不能离开文书桌。”
“拦住他们!”那个男人大喊,“那边儿排队的人!赶快拦住那两个小子!”
可是并没有人听他的。他们正一脸茫然,糊里糊涂,对这里的一切都还不熟悉。他们充满困惑和惊讶地看着我们,谁都不愿意出来拦住我们。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当中有些人可能是几分钟之前才刚离开人世,要想弄明白眼下发生的事,还真得费点儿工夫呢。
你知道当你刚刚意识到自己死了的时候都会想些什么吗?脑子里会闪过哪些念头?好的,首先,你会想“我在哪儿?”然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通往那个文书桌的队伍里,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是的,知道,就是这样。就像你以前知道自己饿不饿、渴不渴一样。就这么简单。
有的人很迷糊,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会站在那里一直说:“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时队伍里通常也都会有人过来帮助他,向他解释。
“朋友,你死了,”他们说,“你已经完蛋了,大限已到,没命了。不过别担心,我们在这儿的人都死了。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
接下来你就会进入第二阶段——“不相信”。这时你会想:“死了?我吗?不,这绝对不可能。我的作业还没写完呢。”“我还没把猫带出来呢。”“我刚把薯片放到烤箱里。”“我留在小猪存钱罐里的钱该怎么办?”
不过,你如果真的还在惦记钱的话,那可就太愚蠢了。因为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话,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们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不是吗?“钱,不是万能的。当然,也得有点儿钱,以备不时之需。可存钱有什么意义呢?你也带不走它。”
不过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问题并不在于你带不走它,而在于就算你能带得走,到了这里也会发现花不出去。这里就没有那么多商店。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一家都没有。
不管怎么样,这是第二阶段:“我?死了吗?我不相信。”接下来是第三阶段——“习惯”。第四阶段则是没精打采的“游荡”,回想你的一生,在心里向每一个人道别。然后,一旦走完这一步,你的内心就会非常平静,似乎也该动身前往天蓝色的彼岸了。
可有时人们总会“卡”在两个阶段之间。就像我和阿瑟,还有穴居人乌哥。他们都不能继续前行,因为总有什么事会把他们拉回来。因为,就像我说的,他们都有还没完成的事。一切的一切最后都要归结为——还没有完成的事。
3 重返人间 To the Land of the Living 一般来说,我从来都不赞成“装神弄鬼”这样的事,也不太喜欢恶作剧,因为这些行为要么很残忍,要么很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