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色的彼岸 13 第七章 教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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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
In Class
来到教室门口,我放慢了脚步,然后干脆停了下来。我努力让自己不要直接就往里面看,而是站在那里,细细地品味那一刻,就是那种延迟的满足感,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就像是吃饭时,你会先吃光胡萝卜和卷心菜,然后才专心地享用炸薯条。
我决定,在走进教室之前,先在心里为自己安静地默哀一分钟。不过就算想,其实我也弄不出什么动静。很多时候,默哀是发生在心里的,所以有没有声响似乎也没什么关系,就像人们常说的,心意才最难得。
于是,我站在门口,低下头,盯着鞋,慢慢地数数。我想数到六十,好让每一秒都充满价值,不让任何一秒匆匆而过,只是让它们一点、一点,恰当地向前走着:“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好吧,我本来只想数到六十的。
我低着头为自己默哀,走廊里一直有人从我身边经过。我看见了大的脚、小的脚、男人的鞋、女人的鞋、男孩的鞋、女孩的鞋。可我从没抬头看过那些都是属于谁的。我只是让自己沉浸在这最后的致敬中。因为,说真的,你也会这么做。至少你也会为自己的死亡感到难过。如果你不难过,还会有谁难过呢?
我想,自从我死了之后,他们肯定已经为我默哀过很多次了。早会时可能会有一次,所有人都站在那里,低着头,尽量不让自己显得烦躁或是想要发笑——你也会这样的,哪怕是很严肃的时候。或者从某些方面来讲,这一切恰恰都是因为太严肃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看见了所有的同学,所有的老师,所有的学生以及整个学校。我看见了汉伦特先生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低着头,有点儿秃的脑瓜顶一览无余。
我为所有人感到难过,还有些悲伤,我还会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儿不同凡响。一想到这次的默哀和闷闷不乐都是因我而起的,这种感觉简直太特别了。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活着的时候还是很喜欢捣乱的。可一个人哪怕是干了许多捣乱的事,死后还是会得到很高的评价,这也挺有趣的。
“一千零三十五,一千零三十六……”
我很想抬起头,往里面看看,可最后还是忍住了。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盯着地板。
“……一千零三十七,一千零三十八……”
教室里会是什么样子?我会看见什么?这并不是太难想象。我会看见我用过的课桌,上面摆满了鲜花,那里差不多已经变成一块小小的圣地。擅长艺术的马丁娜可能会像过去一样制作一张剪纸,上面充满了别出心裁的点缀。格雷厄姆·贝斯特还会用他那一手漂亮的手写字在祭文上写点儿什么——他的字好看极了,就像电脑上的印刷体。
哈里的课桌。谨以此纪念我们已故的、亲爱的同班同学:哈里。他虽已离去,但永远不会被忘记。他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以及我们的家庭作业里。没有他,足球队将再难见昔日雄风,即使它还能赢得比赛,那也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而已。
我用自己的想象划掉了“死”字。那个字似乎有点儿不礼貌。这里换成“傻耗子”就行了。我还提醒自己,记得一会儿要去看看学校礼堂的布告栏,看看足球比赛的战报,看看没有了我,我们班的足球队会怎么样。很明显,他们一定是刚刚经历了一个不堪回首的赛季,甚至很可能都是以“0:10”“0:20”“0:55”这样的大比分输掉的比赛。这让我也感觉很糟糕,是我的死去和离开让他们失去了一位了不起的中场队员,但只能是这样。我想,这也许就是足球吧。
“一千零五十五,一千零五十六……”
我突然想到了阿瑟。他还坐在外面的门柱顶上等我。当然,如果他还在等的话。没准儿他早就已经烦了,跑掉了。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恐慌,如果没有他,我该怎样回他乡呢?不过我随后又想,不会的,他不会抛下我的。
“一千零五十八,一千零五十九……”
我很快就能清楚地看到一切了。这似乎有些让人伤感,我差点儿又哭了出来。我会看见我的课桌上放着一个小花瓶,花瓶里只插了一枝红玫瑰。每天都有新鲜的玫瑰花,每天早上枯萎的花朵都会被拿走,然后又有一枝长着丝绒般花瓣的新鲜玫瑰被插进花瓶;而且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谁干的。不过也只能是奥利维娅。奥利维娅·马斯特森。她一直都很喜欢我,她还曾把自己喜欢我的事告诉给她的朋友蒂莉。只是蒂莉没能保守住秘密,又把它告诉给了彼特拉,彼特拉又跑去告诉给了每一个人。就这样,所有的男生都知道了。他们常常在课间取笑奥利维娅——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直到他们说烦了,又去找其他的乐子。
“奥利维娅喜欢哈里!奥利维娅喜欢哈里!”
大多数时间奥利维娅都会装作听不见——当一个人被戏耍时,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可即使是这样,也很难摆脱困境。思罗格老师这时就会出面制止,训斥他们不要太过分。他们这才最后收手。
至于我,在这整个事件中都表现得相当镇定。当皮特跑过来说“奥利维娅说她喜欢你”时,我只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就像这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就像这样的事情一直在发生,一直都有人喜欢我;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我拥有英俊的外表、迷人的风度、天生的魅力和令人倾倒的个性。
然而并不是这样。真的。在此之前,并没有人喜欢过我。
但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记住,我是说对奥利维娅。我只是尽量地忽略她,尽一切可能地回避她,以确保我们从来不会单独在一起。因为,要知道,假如有人看见我们单独相处,那有关“我也喜欢她”的谣言就会不胫而走。我当然不会喜欢她,那也太没出息了。那些人到处去说“奥利维娅喜欢哈里”并不算什么,可如果到处去说“哈里喜欢奥利维娅”的话,那可就太糟糕了。
虽然有时我可能也会在哪节课上偷偷地瞄她一眼——在没人发现的时候——说实话,她真的很善良,长得也很漂亮,我其实根本就不介意她喜欢我。事实上,从某些方面来说,我还相当喜欢这样,因为这会让我感觉自己很特别,让我的心里充满温暖。
可笑的是,要知道,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竟然开始也有点儿喜欢她了。一切都只是因为她喜欢我。这太奇怪了,不是吗?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过多地想到过她。可现在,在我知道她喜欢我之后,我会从一个不同的角度去看她,发现她真的非常善良,拥有很多优秀的品质,我在很多很多时候都会想起她。
情人节那天,我收到了一张情人节卡片。我没有说这是她寄的,因为卡片上没有署名,只是写了几个字:“来自一个爱慕者。”或许可能是她寄的;但也可能不是,而是别人的恶作剧,想让我误以为是她寄的。她后来也收到了一张卡片,至少我听说是这样。她收到的卡片上也没有署名,同样写着“来自一个爱慕者”。她把卡片带到教室给她的朋友们看,有人说看上去像是我的笔迹——尽管我不知道她们凭什么这么说,可据我判断,那张卡片无论是谁写的,都可能是用左手写的——如果他们习惯用右手的话。或者他们本来是左撇子,写这张卡片时用的是右手,这样就会伪装他们的笔迹。反正就是另一只手,不是平时常用的那只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总之,这就是我要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以为那张卡片是我寄的。
“一千零六十!”
我的默哀结束了。是时候该往里面看看了。我要走进我生前的教室。我要看看我的课桌,它已经变成了圣地,上面放着蜡烛,还有各种装饰品和祭文,还有一枝深红色的玫瑰花,花瓣上有一滴水珠,乍看像是一滴露珠,但其实那是一滴寂寞的眼泪,或许是属于奥利维娅的。
我穿过教室的门。(是的,没错,我没有打开教室的门,而是直接穿过去的。)思罗格老师正在上数学课。
“这样算的话,除以100之后,小数点应该移到哪儿呢?”
我立即举起手,冲口而出:“老师!老师!我知道,老师!”
她直直地指向我。
“好的,那边儿的同学,你来说。”——只不过她说的并不是“哈里”,而是“奥利维娅”。她的目光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
真是个傻瓜。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还活着。
我转过头去看奥利维娅,想看看她会怎么回答,想看看她要怎样承受我令人伤心的死亡——或许会很糟的。她会悲痛欲绝。这毫无疑问。
“小数点会移到第二个5的后边,老师。”
“正确,奥利维娅,很好。”
可是,不对。奥利维娅至少看起来并没有悲痛欲绝。不过这还没有结束。教室里也没有人戴黑臂纱,也没有人戴墨镜,也没有人用很低的声音说话,更没有人用沾满泪水的手帕擤鼻子。
还有我的课桌。我的课桌!我珍贵的课桌!我的课桌本来应该像一块圣地,一块墓碑,一块以此来纪念我的永恒的纪念碑。我的课桌!然而——可怕的现实却是——
它的后面竟然正坐着别人!
是的,我知道。这难以置信!但都是真的。没有鲜花,没有蜡烛,没有祭文,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新来的男孩,正坐在我的座位上!
“好的,”思罗格老师在说,“接下来我们学点儿别的。我们再来看看负数。”
这句话也让我很吃惊。负数?我知道什么是负数吗?不太知道。我不太知道负数,也不太知道其他任何带“负”的东西。我只知道把度假时拍摄的快照拿到冲洗店冲洗时会拿回负片 [1] 。没有我的日子里,教学还在继续,我的老同学们正在学习新的知识;他们知道的东西,我已经全都不知道了。
他们开始翻书,我则开始仔细打量那个坐在我座位上的男孩。我想看看从他的课本上是否能找到有关他的蛛丝马迹。他的数学书上什么都没有写。可当他拿起塑料尺子画直线时,我看到了刻在上面的名字。
鲍勃 。是的。鲍勃·安德森 。
原来如此!
原来就是他!那个让人讨厌又虚伪的鲍勃·安德森。他就像一只老鼠,跑过来住进一个死去的男孩的鞋里。就是他,抢走了我的挂衣钩,用来挂他自己的外套;霸占了我长椅上的“地盘”,用来放他的午餐饭盒。我,刚刚没死多久,他就来了,把所有曾经属于我的东西据为己有,而且还会一直据为己有下去,就像是遵照我的遗嘱,把全部东西都留给了他。可我从来没有立过遗嘱。就算立过,我为什么要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家伙?
好的!鲍勃·安德森!就是他!好的,我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好吧,反正我真有点儿想去好好地吓吓他了。)
首先是我的挂衣钩,然后是我的午餐饭盒“地盘”,现在又是我的课桌。接下来还有什么?我还有什么东西会让他据为己有?好吧,没准儿是我在足球队里的球衣号码。
这时,我看到了奥利维娅,她正朝这边儿看过来,冲着他微笑。于是我推测,说不定他还拿到了我的情人节卡片。没错,他跑来占据了我的一切——我的挂衣钩、我的“地盘”、我的课桌,或许还有我在足球队里的地位,还有最重要的:我的情人节卡片。
这似乎有些不公平。这个鲍勃·安德森并不比我高,也不比我帅;当思罗格老师提问时,他也没有举手大喊:“我!老师!我知道!”所以他可能也并不比我聪明。
他只是碰巧活着而已。就是这样。
7 教室 In Class 来到教室门口,我放慢了脚步,然后干脆停了下来。我努力让自己不要直接就往里面看,而是站在那里,细细地品味那一刻,就是那种延迟的满足感,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