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色的彼岸 21 第十章 回家(2/2)
他转过身,走上那条墓地小路。我跑过去追上他。他走得不是很快,不像过去那样步履轻盈,神情愉快,胳膊不断地前后摆着。恰恰相反,他一路拖着沉重的步子,两条胳膊垂在身体的两侧,沉浸在无限的心事当中。
“挺住,爸爸!”我大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继续走,朝着家的方向。我很快就跟上他。是的,我现在觉得,你可能会以为死去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我。
“你要回家吗,爸爸?”我说。
我猜应该是的。他还能去哪儿呢?
“那我们一起回家吧。”我提议道。
他继续走着。我伸出幽灵般的手拉住他那只活生生的手,我们一起沿着小路走着。我和爸爸,手拉着手。
早在遭遇车祸之前,我就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出门时如果再拉着爸爸的手,会让我有些难为情——你也有同感吧,就像你不想再让妈妈亲你,或者至少不是在众目睽睽的场合。可我现在并不这么觉得。我不在乎有谁在看着我,也不在乎有谁在看我拉着爸爸的手,哪怕是全世界的人。我倒希望他们能看见。我倒希望自己能被看见。
到家后,我已经等不及爸爸去开门,而是直接穿门而过,立即奔向厨房。妈妈这时多半会在那里准备茶点。我猜姐姐也应该在那里,她会连校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就往嘴里塞满饼干。
果然没错。就在我穿墙走进厨房时,发现她们真的都在那里。或许你也该去看看她们。她们看上去真的太痛苦了!看到她们的样子,你一定会联想到有人死了。事实上,有那么一瞬间,我也觉得有什么人死了。我是说别人,不是我。会不会是阿尔特(我的猫)?因为我骑车出去再没回来而死于悲伤过度。但愿不是这样。如果真是那样,我会非常伤心的。我是说,我知道他不过是一只猫,但一个人总会非常依恋自己的宠物。只要想想那个守在街灯灯柱上的斯坦,你就会明白。不过就算戴上3D眼镜,你恐怕也看不见他的。
爸爸这时推门走了进来,她们两个同时抬起了头。没有“你好”,没有“今天过得怎么样”,没有“路上堵车吗”,没有“拿今天的报纸了吗”,什么都没有。只是看了一眼。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爸爸冲她们点了点头:“我去看过他了。”然后在餐桌边坐下来。
“我今天早上也去看过他。”妈妈说。
“我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去看过他,”姐姐说,“可能和爸爸错过了。”
“是的,”爸爸说,“我知道。”
接着三个人枯坐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在海边遭遇了整整一周的阴雨天。说真的,他们看上去真的太痛苦了,我差点儿想要逃走。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说他乡的人全都兴高采烈的,但“痛苦”和“痛苦”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阿瑟,至少和他在一起时还有点儿想笑,即使他在一百五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可这三个人——你可能难以相信——他们全都阴沉着脸,神情无比悲伤。看到他们三个如此悲伤地坐在餐桌旁,就像是每个人都在争着比谁最悲伤似的;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会跟着一起悲伤起来。
我得做点儿什么,好让他们打起精神。可又能做什么呢?我坐在自己的那把旧椅子上,琢磨着得做点儿什么才能赶走他们的痛苦呢?有了!
“好!”我说,“我们来玩‘大富翁’吧!”
没有反应。一点儿都没有。他们只是坐在那里,好像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好!”我又试了一次,“那玩拼字游戏怎么样?”
没有反应。他们的目光直接穿过了我的身体。
“那知识问答呢?”我提议,“我和爸爸一伙,妈妈和姐姐一伙。怎么样?好吧,你们等着,我去拿棋盘盒。”
没有。一丝反应都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我还真不如死了呢。好吧,是的,我已经死了,我知道,可我的意思是——好的,没关系。我不再多说什么了。有时你也能明白我想说什么。就这样吧。
那么,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能做什么了。我如何才能让他们打起精神呢?我要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有什么办法吗?我甚至连杯茶都不能为他们倒。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那里,做一个无形的幽灵,在厨房里游荡。
接着,我又有了一个主意。这次不是为了让他们打起精神,而是另外一回事。我又有了一个新的灵感,是的,我能想到的是:我可以一直在这里游荡。就当是我搬回了家,这里是我永久的“基地”,就像以前那样。我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生活还像以前那样继续,所有的事情都维持不变,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继续和他们一起生活。我们一样可以重新组成一个家庭。我,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如果我能用某种方法让自己现形,那他们就可以看见我,就像我能看见他们一样。我们可以一起正常做事,只不过必须要先给别人提个醒,让他们当心一些,这就行了。比如说,如果我们一起去动物园,爸爸就不用再买两张成人票、两张儿童票和一张老人票(如果奶奶也去的话),而是只需买两张成人票、一张儿童票、一张老人票和一张幽灵票。我确信动物园一定会让幽灵进去的,或者甚至还会让幽灵免票,只要别吓着动物们就行了。
我确信这个想法行得通。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时,我可以只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吃。我不会介意的,只要能让我待在那里就行。
不过,经过再三考虑之后,我又不那么有把握了。应该说是完全没有把握了。我想到了阿蛋一直在长大,爸爸妈妈一直在变老,岁月在流逝,可我却永远是老样子。我的年龄会增长,但身体却不会长大,我永远都是一个孩子,就像彼得·潘 [1] 。
不,我觉得那简直太悲哀了。我会受不了的。我是说,我的余生都永远只能做个死人,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而且不管怎么说,有谁会愿意用五十年的时间去陪伴三个永远愁眉苦脸的人呢?
“我想上楼了,”姐姐说,“回房间,想去看会儿书。”
“好的,蒂娜,”妈妈说(除了我,别人都这样叫她),“一会儿下来喝茶。”说完她拍了拍姐姐的肩膀,姐姐也拍了拍她的手,接着她又走过去在爸爸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拍拍他,然后上楼回了房间。显然,自从我死了之后,他们三个开始接受这种特别郑重的安慰方式——互相拍拍。以前他们从来不会这样对待彼此。至少不是经常。
我正打算跟着姐姐上楼,想试着通过某种办法去解决那件还没完成的事,这时,爸爸转过身,面向妈妈。“你知道吗?”他说,“有时,我会想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多要几个孩子。那样的话,我们可能就不会这么悲伤了。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可能更容易去承受,也许——你觉得呢?”
妈妈只是苦笑了一下。她从桌子那边儿伸过手拉住爸爸的手,说道:“鲍勃,你知道这也于事无补。就算我们有一百个孩子,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们还是会无比地思念哈里,点点滴滴,丝毫都不会少。你知道,我们会的。”
“是的,”他点点头,“我知道。你说得没错。没有谁能取代哈里。谁也不能。他是独一无二的。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承认我有时会被他气得发疯,可他也会让我开怀大笑。我真的很爱他。我很想念他。”
爸爸的眼里泛起了泪光,妈妈的眼睛也湿了。“我也是,我也是,我也很想他。”妈妈说着拉过椅子,坐到爸爸旁边,给了他一个拥抱。爸爸也紧紧抱着她——两个人开始哭起来。
不瞒你说,我的感觉很不好。我得做点儿什么,来阻止他们如此难过。
“我们玩‘猜猜猜’怎么样?”我尽可能地大喊,“别再想那些悲伤的事了,可能就会好一点儿。”
可我的喊声就像是坟墓,悄无声息,甚至比坟墓还要安静。
“那填字游戏怎么样?”我说,“最难的那种,够我们全家琢磨一阵子的,没准儿还会花上几个小时。”
我尽最大努力地把这些意念传递给他们,这些念头简直就快要被我挤碎、碾烂了。或许是我的法术终于有了效果,也可能是他们已经难受够了,总之妈妈去拿来了纸巾,两个人一起擤了擤鼻子,擦了擦眼睛。然后,妈妈继续开始忙活,一边忙,一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走到冰箱旁说:“好吧,这样可不行。我还是准备一下点心。不管想不想,我们总得吃点儿东西。”
爸爸勉强打起精神:“我还是出去吧,给那块草坪剪剪草。”妈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错,鲍勃,快去吧,为什么不呢?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于是爸爸来到房后的花园,开始修剪那里的草坪。尽管谁都看得出来,那块草坪并不需要修剪。整个花园其实都是光秃秃的。最近他一定是每晚都会过来剪草。所以现在这样做真的毫无意义,就像是一条鱼跑到理发店,要求理发师给它剪头发一样。可他还是来了,不管有没有意义。我想,他总有他的理由吧。
“妈妈,你还好吗?”厨房里就剩下了我和她。“我是哈里,妈妈,我回来看你了。”这样和妈妈单独相处,感觉真的很奇怪,我能看见她把土豆放进锅里,可她却看不见我。“我现在是一个幽灵了,妈妈,”我说,“我知道你听不见我说的话,可我无法沉默地站在这儿,总得说点儿什么,对吗?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很傻。”
她从冰箱的冷冻室里取出炸鱼条。
“谢谢你给了我一块那么好的墓碑,妈妈,颜色很可爱,”我说,“希望那没有花掉你太多的钱。不过,话说回来,反正现在你也不用再给我零花钱了,或许这会有点儿帮助,要知道,那些省下来的钱就可以用在别的支出上了。”
我立刻感到有点儿后悔。幸好她听不见我的话。我知道,她会把世界上所有的零花钱和她所有的工资都拿出来,只要能换回我的生命和一个拥抱。我也会的。所以我很后悔说出刚才的话。我真是太蠢了。可那只是说说而已。我不是故意的。
我又想起了姐姐,想起了我骑车出门前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还有她当时对我说的那些话。只是不同的是,当时我们都能听得见彼此。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跑回来的原因,也是我为什么要——就像人们所说的——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原因。
“我得上楼去看看姐姐,妈妈,”我看着她把豌豆倒进平底锅,“我走之前,一定还会再来看你的,好吗,妈妈?”
她取出刀叉,开始摆放餐具。一共摆了四副。是的。一、二、三、四。她又拿出了四个玻璃杯。然后突然想起我并不在这里——至少不是以她能感受到的方式,她开始喃喃自语:“噢,不,我又犯糊涂了。”她似乎总是在做这样的事,所以对自己很恼火。
她看了看窗外的后花园,爸爸还在那片光秃秃的草坪上走来走去。她好像很庆幸爸爸没有看见她刚刚犯的糊涂,不然只会让他更难过。她把我的那副刀叉拿起来放回抽屉,又把我的杯子放回橱柜。接下来站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我——几乎就要让我以为她真的是在看我了——嘴里喃喃地说着:“噢,哈里。噢,哈里。噢,哈里。”
“噢,妈妈。噢,妈妈。”我一边说,一边朝她跑过去,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只是我并没有抱到她。她也抱不到我。她走过去沏茶。我也直接走出了厨房。我得上楼去找姐姐,想个办法与她和好,原谅她和被她原谅。到那时,我再也不会是一个焦躁不安的幽灵,再也不用偷偷地跑回地球,不用坐在街灯灯柱上的花篮里,不用到多银幕电影院里打发时光,不用只要一有活人看电影就抱怨个没完……
我可以获得平静。我可以继续上路,奔向——谁知道会奔向哪儿呢?奔向一种全新的生活?奔向某个不同的存在?奔向他乡的那条地平线之外?奔向那个天蓝色的彼岸?
注解:
[1] 苏格兰小说家及剧作家詹姆斯·马修·巴利(1860~1937)创作的长篇小说《彼得·潘》中的小主人公。
他转过身,走上那条墓地小路。我跑过去追上他。他走得不是很快,不像过去那样步履轻盈,神情愉快,胳膊不断地前后摆着。恰恰相反,他一路拖着沉重的步子,两条胳膊垂在身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