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色的彼岸 25 第十三章 天蓝色的彼岸(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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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蓝色的彼岸
The Great Blue Yonder
这种感觉,有点儿像是在乘坐自动扶梯,或者说更像是坐过山车。只不过下山的时候没有加速,上山的时候却变得飞快。这就是我沿着彩虹向上高飞时的感觉,速度快得让我有些头晕。当飞到弧线的最高点时,我彻底脱离了彩虹,然后继续飞行,穿过一条星光点缀的黑暗隧道。再一看时,我已经回到了他乡,正站在那条长长的通往文书桌队伍的最后面。
“对不起,”我说,“借过一下?”
大多数正在排队的人个头儿都比我高出一倍,年龄也差不多在五十岁以上。许多人都是一脸的气愤,或者是一脸的茫然,摆出一副“为什么是我”的表情。每个人都有些不耐烦,因为队伍移动得实在太慢。或许他们觉得自己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在各种队伍里等待,谁承想死后还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排什么队呢。
“喂!”
“你要去哪儿?”
“嘿,看他!他在加塞儿!”
我低着头一路飞奔,见缝插针地从他们身边挤过,有时甚至还要在他们的腿中间爬过去。我本以为我可以穿过他们的身体,可是不行。真是奇怪,我可以直接从那些实实在在的固体中间穿过去,却穿不过一个幽灵。
“喂!回到后边排队去!说你呢!”一位大块头的女士说,然后伸出手过来抓我。可她动作太慢,我赶紧溜掉了。
也不是所有人都想阻拦我。有的人只是啧啧地抗议了两声,以表达他们的愤怒之情。
“真是没规矩,”他们说,“太没规矩了。如今的孩子啊,到哪儿都要加塞儿,根本不会乖乖地等着轮到自己。”
有的人甚至在后边大喊:“嘿!你来这儿干吗?小小年纪,跟死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时间去解释,反正也不想去解释。因为我已经做了所有我想做的解释。我不想再去解释了。
“对不起!”我说,“对不起!”当我像蛇一样穿行在他们中间时,我说:“我不是在加塞儿,我已经死了一会儿了。真的,我已经登记过了。真的。”
“登记过?什么意思?登记是什么意思?”一个新来的说,“他在说什么?”
我继续往前跑。一个男的在我身后大喊。
“嘿!那个——小家伙!”他说,“这个队伍的那头儿是什么?这儿有负责人吗?如果有人管的话,我有句话想和他们说说。一定是哪里弄错了,要知道,我根本就不该死。”
我继续往前跑。
“我也不该死,”我听见有人说,“我家的炉子上还放着锅呢,我应该回去,把火关掉,不然东西肯定会溢出来。”
“那我呢?”另一个声音在哭,“我本来是要去度假的,我一年到头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够了钱,现在全都泡汤了。”
接下来说话的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儿,声音听上去又细又尖、虚弱无力。
“我可不想回去,给多少钱都不回,”他说,“我活得太久了,一辈子过得也不赖。可到最后我都活腻了,我的朋友们全都死了。所以,我虽然很享受我的人生,但也很高兴它现在已经结束。对我来说,活着已经变成了一种负担。我没什么好遗憾的。”
我不再理会所有的争吵。
“对不起!”我说,“能让我过去一下吗?让我挤过去?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队伍的尽头已经映入我的眼帘。我已经看见文书桌了,前面只剩下几个人。“对不起!我不是在加塞儿,我已经报过名字了。”
“那你为什么还在队伍里?”一位女士问。
可我只顾着向前跑,没心思回答他们的问题。我自己还有问题要问呢。比如说,到达那道遥远的地平线之后,也就是太阳永远不落的地方,接着会怎么样?天蓝色彼岸的那一边又有什么——如果有什么的话?
我已经马上就要够到文书桌了。那个负责登记的男人依然坐在那里,旁边放着登记簿和电脑。
“下一位。”他冲着下一个人说道,声音听上去有些悲伤。
那个人不太情愿地往前走了几步。
“在。”
“姓名!”
就这样一直不停地继续。
我低下头,不想让他发现我,然后快步跑过文书桌。可他刚好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我。接着便大叫起来。
“喂!你这个家伙!”他大喊道,“我认得你!你去哪儿了?到下面回访吗?这可是违反规定的,我早晚要让你知道。喂!说你呢!喂!给我回来!”
他站了起来,像是要离开文书桌过来追我。可他显然不能这么做。还有那么多人在排队等着告诉他名字,每一秒钟都会有更多的人加入这个队伍。于是我继续急匆匆地赶路,不去理会他所有让我赶紧回去的咆哮——他无非就是想狠狠骂我一顿而已。
就这样,我回来了。我回到了他乡,回到了这个半明半暗的地方。此刻,这里对于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要直接奔向远方的太阳,找到天蓝色的彼岸,去做所有该做的事情。
于是我继续走。这种感觉并不是太糟。我不难过,也不欢喜。我其实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平静。我肯定没有觉得自己还活着,但也并没有特别感觉到我死了。我并不感觉孤单,但也并没有刻意感觉不孤单。我还是会想起阿蛋、爸爸和妈妈,但却再也感觉不到悲伤。我是说,我还是会悲伤,但却不是之前那种想要回去和每个人说再见并努力把事情都做好的悲伤。
我想,我可以用某种方式去和他们说再见并把事情都做好,这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已经说过了再见,那一切就都不会太糟。你会觉得一切都可以去应付,一切都可以去解决。
我继续向前走。走得不是很慢,也不是很快。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没有一个伴儿,虽然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在赶着同样一条路,我甚至不认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想,我应该去找个人聊聊,可这个时候再去结识新的朋友似乎有些太晚了,而且我也一直渴望能够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我又继续走了一会儿,一转弯,看见了穴居人乌哥。他依然还在他乡里流浪,就像我上次见到他时一样。他还在寻找他曾经失去的某个东西,或是某个人。或许是他死了很久的宠物恐龙,或许是他曾经认识的一只剑齿虎,或许是一头猛犸象,或许是一只宠物渡渡鸟——总之都是在这些动物还没有灭绝之前。再或者他是在寻找什么亲人:乌哥太太、乌哥奶奶,或是所有的乌哥宝宝。当然,他们肯定早就不是乌哥宝宝了,肯定都已经长成了高大强壮的穴居男人和穴居女人,而且早在一万年前就已经死了。
用一万年去寻找一个人,这实在是太久了。
他朝我走了过来,似乎我能帮上什么忙。
“乌哥!”他一边说,一边来回挥动着手臂,然后又继续一遍遍地说着“乌哥!乌哥!乌哥!”。
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乌哥”对于我完全没有意义。我只知道“乌哥”是“乌哥”。虽然我确信它对他来说一定还有别的含义。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我也希望能帮上你。对不起。”或许,我说的这些话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一大堆的“乌哥”,一大堆他听不懂的“乌哥”。真希望自己能说一口流利的乌哥语,也希望学校能教过这门语言。可学校里并没有这门课,我也不会说,所以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对不起,乌哥先生,”我说,“我真的帮不上你。但我祝愿你能找到你正在寻找的东西。衷心地祝愿你。”
他给了我一个忧伤而又充满渴求的眼神,然后摇摇头,走开了,继续去寻找自己丢失的一切,继续试着去解决自己还没有完成的事情。就这样,我们各自踏上了旅程。
那个一直落不下去的太阳越来越近了,我要走的路也已经不多。我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一旦死了,时间就已经不再重要;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时间。不过事情本身依然会占用时间,尽管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时间可以去占用。
又转了一个弯之后,我开始想到阿瑟。不知道他找到他的妈妈没有,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再见到他。他是不是又回到了地球,或是干脆从彩虹上掉了下去,再或者他决定适可而止,已经去了天蓝色的彼岸。
或许,他已经决定去和斯坦做伴,用整个余生坐在一个花篮里,在步行街的灯柱上晃悠,一直寻找那只名叫温斯顿的狗。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他。就在我前面不太远的地方。他正无精打采地走着,闷闷不乐,头上的大礼帽也不像平时那么神气。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从背影我就能知道,他很不快乐。
“阿——”
我正要喊他,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而这件事让我彻底咽下了所有的话。阿瑟也停下了脚步。是的,一个女人正迎面向他走过去:年轻、美丽,穿着一身旧式服装,裙子里面撑着裙撑 [1] ,就像电视里的那些人一样。
她走得很慢,看上去有些悲伤——就是乌哥、斯坦还有阿瑟背影的那种悲伤——就像是她也有还没完成的事,永远无法了结一样。
一看见阿瑟,她停下了脚步,僵在那里。阿瑟也停下脚步。我也是。不过他们并没有发现我。我也不敢移动,只是站在原地,像一座雕像。
阿瑟正摸索着外套,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翻找。他焦躁不安,像是弄丢了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可我知道他在找什么。他在找那粒纽扣。那粒幽灵般的纽扣。那粒从他还是个婴儿时就一直带着的纽扣。那粒应该是从他妈妈衬衣上掉下来的纽扣。他的妈妈,在他刚刚出生时就去世了——那个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妈妈。
阿瑟拼命地翻找着纽扣。我趁这时看向那位年轻漂亮、身穿一身旧式服装的女士,我看见了她的衬衣,上面缝着一排珍珠母纽扣——不是真正的珍珠,而是珍珠母,就是那种以前被珍珠母王族 [2] 缝在衣服上的贝壳纽扣。
我还看见,就在她衬衣最上方靠近脖子的衣领处,那里正少了一粒纽扣,正被她用一枚别针别着。
阿瑟停止了翻找。他已经找到了。他找到了那粒纽扣,刚刚被埋在口袋最深处的褶皱里了。他把纽扣平放在手心上,看看它,又看了看那位女士的衬衣。绝对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托着纽扣的手,呈在那位女士的眼前。
“妈妈?”他说,“妈妈,是你吗?”
那位女士也向他走近了几步,从他摊开的手心里拿起那粒纽扣,把它举到衬衣的珍珠母纽扣的旁边。没错,一模一样,丝毫不差。我知道,他们已经找到了彼此。在各自游荡了一百多年之后,经过多少的阴差阳错和擦肩而过,他们终于找到了彼此。
“妈妈?”阿瑟说,“是你吗?是吗?真的是你吗?”
“是的,”她说,“是我,阿瑟,是妈妈。”
我转过身去。我似乎也只能这样。我觉得那不是我应该去参与的事。正确的做法就是给他们相聚的时间,毕竟他们已经分开了这么多年。他们应该有很多事要补上——所有新发生的和已经发生的。
13 天蓝色的彼岸 The Great Blue Yonder 这种感觉,有点儿像是在乘坐自动扶梯,或者说更像是坐过山车。只不过下山的时候没有加速,上山的时候却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