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色的彼岸 04 第二章 他乡(2/2)
总之,我来到了这里,漫步在他乡,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在想如果没有我,那些被我抛下的人们要怎么办。我一边和路上遇到的其他死人点头致意,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为自己在被卡车撞倒之前对姐姐说过的那些话而感到难过。
总的来说,我遇到的人都很友善,除了穴居人乌哥。我对他说“你好”,可他只回答“乌哥”。不过,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可能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说法。就这样,我向所有人点头致意,所有人也都向我点头致意,我们都在各自的路上游荡着。
“你好。”你说。
“你好。”他们回答——如果碰巧他们和你说同一种语言的话。不然他们就只会朝你挥挥手,一笑而过。
是的,他们真的是相当友好的一群死人。仔细想想,这太不寻常了。我活着的时候可是狂热的恐怖故事迷。在我经常看的书里,要么是粘泥怪突然从出水孔里喷出来把你抓住,要么就是地底下冒出可怕的幽灵抓住你的腿,把你拖进深坑。而这些书名也通常都是《可怕的死鬼》《墓地恶魔》《棺材杀手》什么的。
其实死人完全不是这样。总的来说,他们都很普通,也通常不愿意去抓你的腿,把你拖进深坑——虽然可能也会有例外。不过他们大多数人甚至连“深坑”是什么都不知道。说到深坑,我也一无所知。因为我已经在他乡走了很久,却从来没有见过什么深坑。只有一些树木、树篱、田野,还有能让大家歇脚和欣赏风景的长椅——和在“家乡”看到的没什么两样。
至于可怕的死鬼,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就去想想去世多年的曾祖母或是其他什么人,生前她可能就是一个温柔的老人,连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肯定也不想回来抓住你的腿或是把你拉进深坑。假如她真的以某种方式回来了(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稍后我就会告诉你),也很可能只是为了告诉你要穿得暖和点儿,不要忘了系围巾。可这样的话,真的很难写出一个让人害怕的恐怖故事,不是吗?——你的曾祖母从那边儿回来了,目的就是想告诉你穿得暖和点儿,系上围巾,戴好手套,因为外面非常冷——这绝对拍不成一部恐怖电影,不是吗?反正我这么认为。
我不能再闲逛了。就像我说的,我一直在他乡里游荡,一直想要知道这一切的意义,可也一直希望时光能够倒流,我能回去一小会儿,回到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不想找回整个人生,我只想找回最后的那十分钟。我只想改变我曾对姐姐说过的话,改成“再见,阿蛋,我爱你”或是“你一直都是一个好姐姐,阿蛋,尽管我们确实吵了架”。反正就是一些好话吧,至少不是令人讨厌的话。哪怕是什么都不说——那也是很重要的。总之不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后悔的”这样可怕的话就行了。
就这样,我在他乡里游荡,不知道正去向哪里,也不知道将去向哪里。因为他乡和你活着时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太一样。就像我说的,在这里,就像是在乡间漫步。只是没有目的地,没有宿营地,也没有真正要去的地方。活着的时候,你去散步,你会知道散步早晚会结束。在他乡可不是这样。这里只有旅途,没有终点。这里没有真正的地图,你也永远不会迷路,但你也永远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你可以去寻找某个人,但你永远都找不到这个人——就像阿瑟和他的妈妈。或者,你也可以不去寻找某个人,但你其实一直在和他们相遇。这里唯一能够到达的真实地方就只有天蓝色的彼岸。可我脚下的路并不通向那里。我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
总之,我在这里,一边游荡,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满脑子都是我和姐姐最后的对话,挥之不去。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多少分钟,多少小时,多少天——但我现在决定找一把长椅坐下来,看看落日,看看这奇妙的黄昏——这个永远不会变成黑夜的黄昏。
刚一坐下,我就发现椅背上挂着一块小小的幽灵般的铜牌,就和人间长椅上的铜牌一样。你没注意过吗?就在公园和海边,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当有人去世后,他们的亲人就会捐赠一把长椅,放在某个地方供过往的人休息。然后这些长椅上就会挂上一块小铜牌,上面刻着:
谨以此纪念
永远喜欢此处山景的
乔治娜
(捐赠者:乔治娜的家人)
好的。在我身下这把位于他乡的长椅背面,也挂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刻着:
谨以此纪念
可以放手前行的
所有人
(捐赠者:仍在等待和逗留的人)
我开始琢磨“放手”和“前行”是什么含义,以及所有那些人都“前行”去了什么地方。这一切似乎都是一个谜。
就这样。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紧接着,我就意识到身旁多了一个同伴。是阿瑟。他又来了,戴着大礼帽,满身的补丁。
“嘿,”他说,“你还好吗?”
“还凑合,”我说,“找到你妈妈了吗?”
“没有,”阿瑟说,“看到了几个和她很像的人,可走近一瞧,她们的纽扣一颗也不少。要知道,我妈妈的衣服上应该少了一颗扣子。我很确定。我确定她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也在找我,就像我在找她一样。我确信我能凭这颗丢失的纽扣认出她,也确信她能凭这颗丢失的纽扣认出我。细想想,这也是我们母子可以相认的唯一办法了。”
“可是,阿瑟,”我说,“要是她不在这儿怎么办?要是她已经——你懂的——继续前行了呢?不管那是什么意思。”
他一脸古怪地看着我,似乎有点儿生气。
“不,”他坚持说,“她不会的。在找到我之前,她是不会那样做的。她会一直等待和逗留,直到找到我。”
“是的,可假设——”
“不,”阿瑟胸有成竹,“她不会的。找不到她,我绝不会放手。”他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于是我没再说什么。脑子里却一直在想阿瑟和他的妈妈,想着我和姐姐,想着所有在他乡四处游荡的人,他们似乎都有还没完成的事要做。我又想起了那把长椅背面的小牌子——“谨以此纪念可以放手前行的所有人。 ”此刻我渐渐有些明白了,看来唯一可以“前行”的办法就是解决那些还没有完成的事情,然后抛开过去,然后——
好吧,然后,我总会明白的。
突然,阿瑟跳了起来。
“嘿,朋友,”他说道,眼睛里似乎放着光,脸上似乎挂着笑,“我知道了!走吧,我们去干点儿‘装神弄鬼’的事!”
“装神弄鬼?”我说。
“是啊!”阿瑟满脸笑容,“你不可能总是这样四处游荡地找人吧!要是不能从中找点儿乐趣,人死了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阿瑟,”我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
“当然应该!”他说,“走吧,我告诉你怎么做!”
话音刚落,他就已经沿着小路出发了。
“是的,可是——”
“跟上我!”
“可我都不知道要去哪儿——怎么去——我是说——你说的是,你可以——回到人间装神弄鬼?”
阿瑟停下脚步,转过头。
“当然可以,”他说,“不是应该,是可以。会者不难。走吧。”
我站了起来,还在犹豫。他刚刚在说“装神弄鬼”。我不是很想装神弄鬼,也不喜欢“装神弄鬼”。可是“回到人间”……好吧——是的,或许我想做的是“回到人间”。哪怕只是去看看没有我的他们是怎样过的,没有我的世界都发生了什么——至少是我所知道的那一小部分世界。
可我还在犹豫。阿瑟有些不耐烦了。
“到底想不想来?”他说,“不想来我就自己去。”
我还是无法决定。
“走吧,哈里!有什么可害怕的?你已经死了,不是吗?事到如今,还能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阿瑟,假如我们回到人间——我是说——是不是就是说——如果我们回到人间——在其他人看来,我们就成了幽灵?”
他哈哈大笑,把帽子往后推了推。大礼帽晃了几晃,差点儿从他头上掉下来。
“幽灵?!”他说,“当然!我们都是幽灵!我们还能是别的什么,哈里?毕竟我们已经死了,不是吗?”
“是的,”我说,“我想是的。”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没有太多选择。可人死了之后和其他死人待在他乡是一回事;而人死之后作为幽灵回到人间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我要走了啊,”他说,“你到底跟不跟我走?再问最后一遍。”
我还在犹豫。他转过身,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姐姐、爸爸、妈妈,还有我所有的朋友以及认识我的每一个人。我突然非常、非常地想再见到他们。没有他们,我活不下去;没有他们,我也死不了。于是,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决定。我朝阿瑟追过去,一边跑一边喊。
“等等我!阿瑟,我和你一起去!”
他停下脚步,等我追上他。我们一路狂奔,向人间跑去。
注解:
[1] 艾伦·亚历山大·米尔恩(1882~1956),英国著名剧作家,小说家,童话作家和儿童诗人。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经典代表作《小熊维尼》。
[2] 20万年前至4万年前起源于欧洲、居住在欧亚大陆上的几种近似于现代人、具有高等智慧和社会性的灵长类生物。
[3] 法语人名“Eglantine”(野蔷薇)在部分音节上与“Eggy”(蛋)谐音,因此哈里给姐姐起外号叫“阿蛋”。
[4] 笔尖为毛毡或尼龙的笔的统称,马克笔、水彩笔等都属于毡头笔。
总之,我来到了这里,漫步在他乡,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在想如果没有我,那些被我抛下的人们要怎么办。我一边和路上遇到的其他死人点头致意,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为自己在被卡车...